王楚专访：别人口中的好与不好，都太不中立了

位于成都双流区的谢菲联足球基地，28岁的王楚操着四川方言，与九牛俱乐部的工作人员交流着。即使是在国外多年，在法国的学校里学成了一口熟练的法语，他也从未忘记自己的乡音。

之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王楚开口的第一句话，甚至也不自觉的在用川音应答。他在家乡的足球生涯才刚刚开始，却被很多人视作是流星的陨落。

这位四川足球的希望之星，在法国留洋期间曾吸引过不少人的关注。有人说，他是中国足球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惜伤病让他没能达到应有的高度；也有人说，王楚言过其实，他本就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出色。

对于这些评价，王楚很少去参与讨论。但渐渐地，有关他在欧洲的那些故事，一传十十传百，逐渐地有了传奇小说般的色彩。王楚认为，他有必要纠正一些不准确的传言，也有必要继续享受这并不算顺利的足球人生。

梅斯青年队：王楚前腰，皮亚尼奇后腰

王楚自小就展现出了极高的足球天赋。11岁的他，40分钟颠球5207个，创造了当时的吉尼斯世界纪录。那个时候，因为网络和社交媒体尚不发达，所以王楚的这个纪录并不为太多人所知。然而他的天赋被一位法国教练敏锐地察觉。王楚被他选进了训练营，在同一批队员中，将选出两到三名球员，前往法国试训，最终目标是让他们的足球梦想在欧陆绽放。

当时那批球员大多数为1988、89年龄段，1991年出生的王楚是其中年龄最小的。小学阶段，如果比别人小一两岁，身体上的劣势会很大。但王楚依然凭借着自己的技术优势，成为了训练营中前腰位置的首选，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串联全队的核心。后来，他成功来到法国，加盟了梅斯俱乐部的青训营。

在这里，他遇到了自己的第一个竞争对手：皮亚尼奇。

如今在尤文效力的皮亚尼奇

波黑中场皮亚尼奇和王楚踢同一个位置，而且比王楚大一岁。梅斯作为青训体系非常完善的俱乐部，每个年龄段都有自己的梯队，因此王楚本没有机会和这位东欧球员同队。但王楚被破格提拔到了1990年龄段的队伍，他得以和皮亚尼奇成为了队友。

王楚回忆：“我们在一个队的时候是竞争关系，但教练很喜欢我们俩，有时候会把阵型变了，让我们同时上场。或者是他去踢后腰，我来踢前腰。”

不过，王楚被提拔后不久，皮亚尼奇也随之被提拔到了1988-89年龄段的梯队。他后面的足球生涯也顺风顺水，如今已经是意甲豪门尤文图斯的中场大将。

除了皮亚尼奇外，王楚当年在梅斯的队友马内也达到了巨星级别的高度。足球记者姜斯瀚当年去梅斯采访王楚，顺带认识了马内。据他描述，马内刚到俱乐部，见到任何人都是90度的大鞠躬，还求姜斯瀚给自己拍照，想寄回家乡给妈妈看。他的那张照片，也成为了流传甚广的足坛励志素材。

许多人认为，马内这样的非洲球员，家庭条件艰苦，没有退路，所以只能拼出一个未来。相较之下，中国球员对成功的渴望或许没有他们那么强烈。对于这样的观点，王楚并不是完全同意。

“你看到的可能只是踢出来的非洲球员。法国有很多非洲球员，绝大多数还是没有踢出来。非洲球员有好的地方：他的身体素质特别好，但同样在自律性、自我管理上比较差。你看到的是自律的、对自己有目标的，才踢出来了。也有很多人，刚开始依靠青年阶段的身体素质比别人好，有一些优势和成绩。但到了成年队，他就已经不行了。”

那条著名的微博

基因上的天生差异，使得亚洲球员在欧洲俱乐部的青训营并不具备先天优势。当时除了王楚，梅斯青训还有个别优秀的韩国球员。但在王楚的记忆中，他们也没有达到预期的高度：“特别是U19到预备队的这个年龄段，他们很容易被之前不怎么起眼的非洲球员或者欧洲球员超过。在那个年龄段，非洲和欧洲球员的身体变化特别大，力量增长特别快。”

力压阿扎尔获得最佳球员？网传版本不准确

王楚虽然没有欧洲、非洲球员出众的身体素质，但他对自己足球生涯的要求很高，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提高，也得到了梅斯的器重，从而戴上了梯队的队长袖标。那个时候，他是一位前途被看好的希望之星。

国内也曾流传一个说法：王楚曾在一个欧洲青年足球锦标赛里拿到了最佳球员，而且是力压如今的比利时巨星阿扎尔获得了最佳。但是，这个说法并不确切。

王楚所参加的那个比赛，并非所谓的“欧洲青年锦标赛”，而是一个叫做“巴黎圣日耳曼杯”的赛事。该赛事一共16支球队参加，参赛队伍是来自法甲、德甲、西甲俱乐部的U14-U15年龄段梯队，在巴黎圣日耳曼俱乐部的训练场举行。在这个赛事中，王楚夺得了最佳球员的称号，但当时他的对手中并没有阿扎尔。

里尔时期的阿扎尔

王楚和阿扎尔确实也曾在赛场上碰面，但这件事发生在次年，那是在巴黎进行的另一项杯赛当中。当时，王楚是梅斯的队长，阿扎尔是里尔的队长。两队打进了决赛，点球大战里尔获胜，阿扎尔获得了最佳球员称号，王楚则位列最佳球员评选的第二名。

“当时我觉得在那个年龄段，我们俩的水平是一样的，可能是因为阿扎尔最后赢了这个比赛，所以拿了最佳球员。”王楚回忆：“当时他的球风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他当时踢的是前腰，身体不壮，还有点瘦。不像现在这样，特别壮、屁股还很大。当时他也是特别灵活，但是爆发力、加速只能说是正常水准以上一点，但没有那么变态。再过了两年，16、17岁的时候，他就开始踢法甲了，那段时间他的身体素质变化特别大。”

对于王楚来说，身体和欧洲、非洲球员相比，本来就不占据优势。更不幸的是，在他18岁，即将签署职业合同的年龄，身体问题又了他职业生涯的一个拐点。王楚的18岁正值全运年，他需要回到中国参加全运会。而在此时，他刚刚从一次较为严重的伤病中恢复过来。

那个时候，王楚在梅斯U19的比赛中表现不错，状态向上。得知他要去全运会后，梅斯最害怕的就是他再次受伤。但怕什么来什么，比赛当中，王楚的膝盖韧带撕裂。这个事件也让梅斯俱乐部方面非常生气。

“他觉得给你说了很多次，还是出了这个问题。那次伤好了之后，明显感觉到梅斯对我的定位发生了改变。我有一种感觉：我被梅斯放弃了。因为伤好了之后，我再踢比赛，哪怕我表现非常好，但是我始终感觉我已经不在他们的一两个重点打造对象当中了，我已经成了其他人的候补。”

梅斯俱乐部的时运也不比王楚本人更好。就在王楚逐渐失去位置的时候，梅斯俱乐部历史上第一次从法乙降级法丙。面对这样的局面，王楚觉得自己继续留在这里意义不大。他选择了离开，来到了小国卢森堡，继续自己的欧陆梦想。

王楚在卢森堡

“葡甲的水平并不低”

王楚加盟的是卢森堡的埃施青年人俱乐部。由于和法国接壤，卢森堡足球界对法国足球有着一定程度的关注。他们也知道，王楚来自享有盛誉的梅斯俱乐部青训，并且是一个被寄予厚望的希望之星。所以，王楚在卢森堡受到了全面的欢迎。

“在卢森堡的时候，当地的球迷和球员，特别是我俱乐部的球迷和队友特别好。他们还给我一个人编写了专属的歌曲，每场比赛都会唱。”

“我在那个队里就是球迷最喜欢的球员，我年纪又小，又是从亚洲去的，有些三、四十岁，上点年纪的球迷，可能都把我当成一个从远方来的小孩，对我特别好。俱乐部的每一个人，从主席开始都对我很好。”

后来，即使是离开了卢森堡，王楚依然坚持留在欧洲。在中超联赛球员收入大幅增长的背景下，他并未利用自己海外球员的光环寻求一份来自国内的大合同，而是加盟了葡甲的科瓦彼达迪，继续自己的留洋之路。但中国球迷往往只关注欧洲最顶级的联赛，来到卢森堡联赛、葡甲，意味着王楚消失在了主流视线当中。

王楚加盟科瓦彼达迪

今天的王楚，也是踢过中超的球员。他对于欧洲足球和中国足球的差别有着一定的发言权：“如果你真正到这种国家的体育场坐下来，看一场比赛，你才能感受到那边次级别联赛带给你的感觉。虽然中超也得到了进步，但我感觉到的是：葡甲水平并不低。”

“仔细想想，葡甲虽然不是顶级联赛，但它是对面11个老外和你踢，踢卢森堡联赛也是。你仔细看他们的球员名单，都是从法甲、法乙或者是比甲俱乐部青训出来的，或者是在原俱乐部比赛不多租借过来，都是有相当水平的球员。并不是说我在这些联赛踢球，就是选择了低水平的足球。”

“我已经不怎么受伤了”

王楚在海外的足球之路，于2018年告一段落。其实对于他而言，这次告别显得有些出乎意料。那个赛季，科瓦彼达迪换帅。新的教练不给王楚多少出场机会，为求重新踢上球，王楚申请了转会。

当时正值冬季转会期。王楚的本意，是要继续留在欧洲，无论是回到法国还是去别的欧洲国家，总之希望延续旅欧生涯。但阴差阳错之下，他最终选择了当时的中超升班马北京人和，在27岁的年龄第一次踢上了中超联赛。

“1月份中国许多球队到西班牙拉练，正好人和缺一个我这个位置的球员，就联系上了，让我去试一试。我去看了看，但当时没有抱着要回国的念想，也不知道中国的球队和联赛是什么水平。去了之后，人和主教练路易斯挺喜欢我的，队员、俱乐部对我也挺好的。后来因为一些转会方面的问题，本来应该转会的，又谈成租借了。于是就租借过去一年。”

在前腰位置上，王楚曾经的竞争对手是皮亚尼奇。来到人和之后，他同位置的竞争对手变成了小自己6岁的曹永竞。

曹永竞也是人和重点培养的希望之星。而且中超联赛又存在着U23政策，曹永竞是人和U23球员当中最优秀的之一。王楚在人和的上场时间，也因此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缩减。即使如此，只要王楚有40分钟左右的时间，他在场上依然奉献出了不错的表现。但是由于王楚租借球员的身份，使得处理转会的过程比较复杂，最终人和没有买断王楚。

赛季结束后，有三家中超俱乐部和王楚联系过，但是，他在转会窗的最后时刻，选择加盟了自己的家乡球队：中乙联赛的四川九牛。用王楚的话说：“投资人非常有诚意，打动了我。”

四川九牛俱乐部的球员，大多数是1997年龄段四川全运队的队员，性格单纯，团队氛围好，球队也具备着一定的潜力。王楚来到这支队伍后，成为了队内的老队员，也成为了名气最大的球员。

“年轻队员和我沟通，是一个没大没小的状态”，王楚笑着说：“我是很随和的人，也不希望平时谁和我说话很拘谨。我和他们也是打成一片，他们对我的尊重不一定要体现在表面的言语上。”

作为家乡球队，四川九牛给了王楚归属感。2019赛季初，由于投资人刚刚介入九牛，并未提出冲甲口号，而是希望先通过一个赛季来观察队伍的水平。但在王楚、阮君等核心队员的带动下，九牛成绩不错，一度稳定在冲甲行列中。虽然最终没能成功升级，但这给了俱乐部较大的信心。

王楚也对自己的搭档阮君送上了赞赏：“他的技术、球商方面有独特的地方，球风比较冷静稳健，脚法也不错。”有了这样的队友，王楚也对队伍的未来充满期待：“明年就不一样了，大家已经得到了提高和锻炼，俱乐部明年就是要冲甲。在接下来的几年内，球队的年轻队员需要有更多的比赛机会，积累经验和信心。他们每个人都很有潜力，有很光明的未来。”

“在九牛，我算是经验比较丰富、年纪比较大的球员，我更多会承担在场上、场下把大家组织串联起来的工作。我会鼓励大家，给大家打劲，把大家的气氛凝聚起来，使球队更有战斗力。”

以往，由于伤病成为了王楚职业生涯的拐点，他给人一种“玻璃人”的印象。加上在北京人和出场机会不多，也让一些球迷误以为王楚的身体状态并不理想。对此，王楚已经用本赛季的将近30次出场，做出了有力的回应。

“今年我也伤过一两次，但是也是比赛当中不可避免的受伤，并不是老伤复发。经过一个赛季的比赛，我现在身体状况达到了我自己比较满意的水平。”

中乙联赛赛程紧密，从3月到10月几乎每周都有比赛，有时一周打两场。而王楚作为四川九牛的绝对核心，拿出了值得称道的表现。私下里的王楚，喜爱打保龄球、开卡丁车。但为了保持自己的不错状态，王楚选择居住在基地附近，即使是休息日，也基本没有参与任何的业余活动。他的目标，就是要和九牛一起，为四川再次带来一支中甲球队。

“别人口中的好与不好，都太不中立了”

当然，身处中乙联赛，意味着王楚回归到了中国球迷的视线当中。曾经的希望之星，现在在国内的第三级别联赛效力，不免有人会提出一些质疑和不解的声音。随着互联网的逐渐普及，王楚当年与皮亚尼奇、马内的故事也在球迷当中口口相传。看着曾经的队友在欧冠赛场上攻城拔寨，王楚也很为他们高兴。但是，他不会因为队友们的高光，而为自己目前的境遇顾影自怜。

“每个人都会有几个人生的关键点，顺利的话，整个职业生涯、人生轨迹都会得到改变。但这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我没有达到那个高度，但我也学习到了、经历到了他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他们不可能把人生重来一遍：十几岁去父母、朋友不在身边的地方，经历高光时刻、被人寄予厚望，后来又跌落低谷，再一个人克服各种困难。但是这一切我都经历过，这对我以后的人生都是一笔财富。现在的很多问题，在我看来都不是问题。我的心态很平和，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真正感到犯难。”

目前，武磊成为了中国海外球员的代表。他在欧战上打进了2球，追平了王楚的中国球员欧战进球纪录。作为在武磊之前留洋的同龄人，王楚对武磊的境遇也十分理解。

“我们的阶段不一样。我是从小出去的，他是在国内证明了自己之后出去的。”王楚说：“他能取得现在的成绩，我觉得所有的中国球员都应该为他感到高兴和骄傲。希望他能够继续下去，现在这样就挺好的。也希望他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不要过多在意外界有些时候对他期望的声音，很正常的做好每天的训练，踢好每场球就OK。”

或许是得益于国外的经历，王楚眼界广阔，谈吐自如。如果看过他之前的一系列采访、报道，会有人误以为王楚很喜欢夸耀自己。实际上，王楚只是非常坦诚，问什么答什么，有什么说什么。他并非一个自恋的人，从不会在网络上搜索自己的名字。

“我很少看我自己的报道。我看的报道，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队友给我看的。因为有人说你好，有人说你不好，但好和不好都带有个人的感情色彩，太不中立了。所以我不想让任何人的言论和思维、感情，影响到我自己的判断。我就是踢好我自己的球，每天过得开心就好。”

对于王楚来说，别人所说的好与不好，都是足球生涯当中难得的经历。而足球生涯，也仅仅是人生中的一个阶段、一个部分。每个人的人生都像是一部正在创作的小说，执笔的人是自己。以往，王楚的这支笔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如今他想自己书写下去。

成都，这座城市被打上了悠然惬意、自在洒脱的标签。但王楚身在其中，并不意味着他就放弃了自己曾经追寻的梦想。只不过在经历了以往的种种后，王楚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争其必然、顺其自然的成熟球员。

以往，人们总是热衷于探究他的过去；今后，王楚将努力让大家看到他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