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玮峰：又一场人生加练

12岁来到天津时，李玮峰肯定不会想到28年后依然走不出这人生的三岔河。

1970年代的超级巨星灿如星辰，但在中国这片星星点点的天空，这位来自长春的中后卫肯定是其中让人不忘的一颗。除了显而易见的辉煌的国内职业球员生涯外，李玮峰也成为第一个真切的展示在媒体和观众面前的争议球员，进而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形象。当退役多时的大头已一纸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拯救天海的联名签字公开信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时，你我才发现：江湖路远，但大头，从未再见。

李玮峰来自东北，但并不是大连。天寒地冻的东北黑土地上，总是暗藏了那不易察觉的勃勃生机。李玮峰就来自那里。以生产机车闻名的东方底特律的城市性格充满了工人阶级的朴实，奋进和粗犷。而那些曾经伴随隆隆作响巨型机械而生生不息的人们并没有察觉到蒸汽中隐藏的赛博朋克气质，但钢铁般坚韧和强硬成为了那里人们的共性。可以想象，在每个零下十度的冬日下午，一身校服的李玮峰戴着手套和耳包苦练球技。干瘦的孩子不停奔跑，源于北国的极寒，更源于热爱的炽烈。也许我们日后所欣赏到那一次次勇猛果敢的铲断，雏形就在这片见证了李玮锋孩童时期无数次摸爬滚打的冰与雪。

李玮锋或许从来都不认为自己天赋异禀，这促使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与自己较劲。长足的进步让他在12岁时候的某一次训练打动了火车头，从而来到了天津。但真正的与全国最好的足球苗子一起进行训练后，很快地又证明了他对自己的论断：自己从来不是最好的那一个。彼时的中国足球氛围还是热火朝天，在如何让足球水平快步进入国际行列的问题上，各方都在论证和实践。而摆在李玮锋面前的则是又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健力宝的资助下在1993年选拔了全国踢球最好的77和78年龄段的22个孩子去往巴西留学。谁都知道在那片魔幻的南美大陆上诞生出的炫丽足球美学，去往那里就意味着自己足球人生的通天坦途，要知道并不是每个13岁的孩子都有机会去为了梦想和所爱前往朝圣之地。一切都看起来很美，但李玮锋没有拿到那张去往巴西的机票。

那可能是人生中第一次与李铁和李金羽的相遇，但李玮锋没有追上他们的步伐。两位生于1977年的东北老乡比1978年12月生人的李玮锋大了一岁半，在幼年的阶段，年龄上的差距在足球上体现的显而易见。而与其他孩子比起来，李玮锋在足球上的灵气也没有多么让人惊叹，当然更不能观察到他日后赖以立足的对对手进攻的破坏力。尽管可以想见，李玮锋在少年时期的训练场上经历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冲突，遭受过来自于同样火爆的对手或着更年长球员的耳光，但无缘于巴西，这一记来自于残酷竞技的无形巴掌真真正正的扇醒了李玮锋。

从1992年到1996年，在天津，在火车头的训练场上，李玮锋一往无前的追逐着足球，也追逐着那些比他更具天赋的孩子们的脚步。那也是迄今为止，李玮锋唯一一段被国家体制完整包裹的岁月。十六七岁的年纪肯定不会对身处庙堂之高有什么体会，但显然，随着他球技和年龄的增长，身处在中国职业足球巨大变革中的少年对未来没有丝毫准备，而同样，这个滚动于黑白之间的皮球裹挟在剧变的社会洪流中，随着时间一起向前。李玮锋的江湖之路，并不遥远。

很快，伴随着球场上挥洒着的汗水，李玮锋在健力宝第二期选拔中得到了召唤。相比于第一次22个名额的机会，这一次调整了仅仅四个人。如果不是那些夜以继日的搏命式的加练，他与他的那些处于金字塔尖的东北老乡都没可能再见上一面。好吧，李玮锋肯定来不及感谢当初的自己，收拾行囊，跟着教练，踏上了又一趟未知的旅途。

健力宝成军已有三年，各个位置上都有固定人选。对于李玮锋来说，一切都要从最低的身位开始，比如替补。但显然，这一次起点并没有让他退缩，甚至让他更奋进，更搏命。一切的努力都让主教练看在了眼里，这位47岁的上海人--朱广沪肯定比这群孩子更了解在球场上出人头地需要具备哪些品质。李玮锋在这群孩子里就是最能吃苦的那一个，于是，从那时开始，在那个圣保罗偏僻山庄中球员和教练亲手整理出的训练场中，总有一对形如父子的身影，在人烟散尽后映着夕阳苦练头球。朱广沪选中了李玮锋，而李玮锋也成就了朱广沪。

李玮锋的健力宝生涯蹿升了起来。在后防的表现为他赢取了队友们的场上信任，当然在场下，外人印象中好勇斗狠的他也曾经与球队核心李铁有过不快，但基于实力的张扬性格在足球这项激烈的运动中总是被提倡和赞扬的。在1997年，这群孩子中的六个人在结束健力宝生涯后立马就进入了国家队进行训练。很遗憾，如同之前每次的选拔一样，四小天鹅的童话里没有李玮锋。作为中国球员，能穿上一袭红衣为国征战总是充满自豪。近在咫尺，但未能实现，李玮锋掉下了眼泪。但很快，另一件事的发生就不是掉眼泪就能排解的了。

此时的李玮锋已经被选为国奥队长，冲击悉尼。战术作用的突出让他拥有统领后防的资本，更重要的是拥有强势性格的他是教练眼中鼓舞带动那些没有坚韧个性球员的绝佳人选。随着李玮锋声名远播，那些火爆的防守动作和脾气酝酿之下的苦果正在浮现。

国奥的出现之旅功亏一篑。回到俱乐部的李玮锋面临着又一个困扰。随着在火车头足球队资金链出现问题后，这家将近50年历史的俱乐部被整体收购了。李玮锋肯定不会知道从体制推向市场后面临的错综复杂的问题，但告别津门，南下深圳已成定局。那里除了开放的空气，等待他的还有一片未知的征途。

没人知道李玮锋在深足如何在队内关系错综复杂的情况下脱颖而出的，但坊间传说中绘声绘色的描述了在入队时这位火爆后卫如何为老队员尽心整理训练装备的故事。可以想见，中外球员的成长之路中都将对那些或明或暗的队中秩序做出相应的融入和妥协。但是，另一件事就透露出李玮锋在我们贫瘠足球文化的土地上那种近乎于原始的生存欲望。在一次队内训练中，脾气同样火爆的韩国教练车范根对着未达要求的李玮锋大发雷霆。不过，让在场所有教练和球员震惊的是，李玮锋同样对着这位堪称亚洲足球之光的韩国人据理力争，甚至面红耳赤的顶撞。这个行为发生在尚未立足于球队的年轻球员可谓罕见。在那些行走多年的老江湖看来，这小子除了莽撞之外，确实还有点种。故事并没有结束，在当天夜晚，李玮锋叩开了车范根的房门，声泪俱下的认错，态度诚恳的道歉，让韩国人惊诧不已，随后的理由更是唏嘘：如果不做反抗，作为新入队毫无根基的年轻球员，他将很难立足于这充满了秘密的更衣室。我们无法判断李玮锋是否熟读过陈忠实先生垫棺作枕之作，但他在现实中为我们活生生的上演了一幕如同白嘉轩在原上求生存时的狠心与无奈。

深圳的足球就如同这座城市一样，风云变幻。李玮锋迎来了一位故人：朱广沪。朱指导一生钻研足球，最后在却在佛学中寻求了一种另类的答案。法号“常捷”的朱指导显然是驾驭李玮锋脾气秉性的最佳人选，在捏合了郑智，李毅等当打之年的球员后，确实常常大捷。不过，球队的主人在换成张海—一位自称夏日东活佛弟子的健力宝总裁后，一切现实都看起来变得虚空缥缈，琢磨不透了。

在2004赛季，中超元年，深足有十个月没有发出工资。李玮锋有没有怨言我们已经很难回忆，但在粮草未定之时，依然能团结球队，身先士卒，拿下冠军就足以证明，在他眼里，确实有些东西比钱更值得追寻，比如荣誉，比如信任。

在那段时期，李玮锋被俱乐部层面上的纷扰弄得心神不宁。不过，在国家队里，国足5号确实风光无限。在04年的本土亚洲杯中，国足一路所向披靡。而决赛对手却是近邻日本。如果记忆没有说谎，在那几年里，国内弥漫着对这个邻邦比以往更加紧张的空气。在决赛之前的新闻采访，肋部紧缠绷带的中后卫面对代表国家舆论的白岩松，已经肋骨骨折险些扎穿肺部的李玮锋说过类似这样的话：人的一辈子没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如果能上场面对小日本，倒在球场也死而无憾。这段极具个人特色精忠报国的表白瞬间点燃了我们的情绪。可惜的是，那场在工体的决赛，李玮锋拖着断了的肋骨看完了整场，他和他的国家队再也没有机会重来。

高光之后便是无尽的争议。在深圳最后的时光，个性刚烈的老帅迟尚斌在四面楚歌临行回家时候的一席话将队内大佬们推向了风口浪尖。不过相比于李毅早已显露其媒体人本色的回应，即使在基地里响起迟尚斌解职归家当天的鞭炮声中，也难觅这位球队领袖的态度和踪影。就像他一直以来的行为底线一样，对事从不对人。

在深圳的日子很快在动荡中走向了尽头，下一站，在上海。这家老牌俱乐部在国资背景下走过了五年的光景。李玮锋在重归体制下不到一年，又一次遇到了资本浪潮中的足球弄潮儿—朱骏。显然，国足5号和老板注定是两种人。在无限红牌的背景下，国足队长过着无限排除在大名单外的日子里，李玮锋坦言那段时间全是噩梦。其实，就像杜威一样低一下头，很快也就回归了球队。但大头还是选择了不。可能这次，倔强而坚韧的李玮锋真是受够了资本的裹挟，或者只想另觅良枝，安心踢球。

不过，再一次的与朱广沪重逢，蜜月期还没过完，就有了新的故事。在帮助卓尔显著提升后防质量后，保级心切的李玮锋带头质疑了裁判的不公。在那段中国足球最黑暗的日子里，无论这次质疑有无证据，所剩无几的联赛公信力都无力承受来自每个队里想安心踢球而致绝望的李玮锋们发出的愤怒的暴击。卓尔罚分，武汉退赛。相比之前，这一次，球队分崩离析的导火索由一心为了球队的队长亲手点燃。阴差阳错，最难将熄。

俱乐部再无容身之所的李玮锋被国足除名，远走他乡，可能是最现实也最无奈的选择。在韩国的两年很快过去，带着两个足协杯冠军，82次出场纪录，两次亚洲足球先生提名，大头叶落归根。

能接纳他的还是天津。泰达迎回了大头，而李玮锋在梦开始的地方找寻安宁。回溯这只颇有历史的津门球队，可能最好的评价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尽管足球的本质是竞技和对抗，但对泰达来说，给我感觉可能是不降级，都挺好。在2010年前后，泰达的竞技成绩来到了一个高峰。平心而论，李玮锋在泰达的前两年还是出色的完成了本职工作，但岁月不饶人。每个俱乐部都有自己的活法，但大头没有察觉到时间对自己的改变和依然拥有的雄心壮志让三者之间的关系变得微妙而敏感。面对媒体，李玮锋曾经坦露真言：“如果我们队能夺冠，那才是不正常的。看看恒大和那些争冠球队的人员和投入，我们无法相比。”

英雄总有迟暮。最后的生涯中坊间曾经传言泰达队内有球员不满李玮锋的防守质量，而爆发冲突。每一个等待出头的新人都在等着一个机会，面对着后生可畏，也许行走于庙堂与江湖久已的大头根本不会记恨在心。眼前的青年不就是当年车范根面前的自己，面红耳赤，咄咄逼人。就像手握半块饼瞩目叶问背影的宫宝森一样，训练场上的李玮锋把自己的名声送给了后辈，往后的路，一步一凶险。

离开泰达，转战权健。大头从前台到了幕后。抛开俱乐部东家的盈利模式不谈，在球队发展上，李玮锋无疑是肱股之臣。即便在金主锒铛入狱之后，权健变成天海，各种问题浮出水面之际，大头依然是这家俱乐部实际的操盘手。直至命悬一线，临危受命，保级成功。也许这一切境遇真的太过熟悉，也许40多岁的李玮锋已经比之前有更多的人生阅历和底气来处理这样棘手的问题。欠薪，托管，搏命自救。从最后的成绩上看，李玮锋无疑是回报了来自那位前盐城首富的信任。而细想起来，自始至终大头没有说过任何关于前任老板的不满。

当赛场上的任务完成后，李玮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让天海出现已经延期的了中超赛场之上。作为一个从业快三十年的足球人，这个牵扯到太多足球之外事务的课题和任务完全超出了大头所能掌控的范畴。在一封义和团式的联名信发出之后，李玮锋几乎完成了在这家如同浮萍般的俱乐部他所能完成的最后使命。尽完人事，静听天命。

在人生的第42个年头，李玮锋难得有机会停下来思考一下自己的过往与未来。一篇情真意切的微博长文让人实在联想不起来这出自一位20年前接受采访时磕磕绊绊的球员之手。当我去搜索李玮锋最近的新闻发布视频时，已经完全模糊了我对他略有结巴的印象。可能这就是溶于生活和时间的成长给予我们最美妙的变化。这位成长于中国民间足球风潮最后的黄金年代的硬汉，在褪下球员标签后，在从小到大经历关于亲情，足球，友谊，忠诚的种种磨难后，依然站在众人的面前，让我们有幸去感受这样一个敢于直视内心困苦并接受人生无尽挑战的血肉之躯。而那些随着剧变的社会产生的种种故事和争议，也许真的需要我们再去琢磨与审视，那些特定时间和环境下所产生的事实与故事，就像我们每一个人身处洪流之中一样，趋利避害的行事就是人本能的选择，再去苛责实属无意。毕竟李玮锋的人生进行到现在，立于庙堂之外，忘于江湖之中，大头的下半场将在我们自己这片偌大的球场踢出怎么样的足球，哨声渐响，敬请期待。

那个二十八年前走在三岔河口的少年，面临着的，是又一场不期而至的人生加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