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村宪刚，一位中年人的挣扎彷徨、自我否定与重新出发

他是伊涅斯塔今年点评日本球员时选出的J联赛唯一一位“神级球员”；他也是给费尔南多·托雷斯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日本球员，“我最想和他搭档，因为他在前锋们身后如此冷静地踢球，总能让比赛平静下来，并且时刻关注着前锋们的跑动。”面对两位J联赛有史以来最大牌球星的赞誉，这位当事人只是淡淡地表示：“这是对我所坚信的道路的肯定时刻。”

他就是中村宪刚，一位将在今年10月31日年满40周岁的老将。比起J联赛现役第一人远藤保仁、日本足球历史第一人三浦知良，中村宪刚出身平凡，名声要小得多，但他的故事同样充满戏剧性，同样堪称一段传奇——

39岁时遭遇重伤，在十个月的漫长恢复后，他回来了

2020年8月29日，川崎等等力竞技场，川崎前锋与清水心跳一战已进行到第77分钟，3比0的比分预示着这场比赛已没有什么悬念。

就在此时，全场4798名观众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因疫情防控每场日本联赛入场人数限制在5000人以下，而且不能欢呼、歌唱）。一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脱下了黄背心，走到场边，川崎前锋示意换人，30号下，14号上——14号中村宪刚登场了。

这是中村宪刚第622次代表川崎前锋队出战，也是2020赛季的第一次。时隔10个月，这位即将年满40周岁的川崎前锋队中场灵魂，又回到了他最钟爱的绿茵场上。这次等待有些漫长——因为就在一年前的11月2日，中村宪刚遭遇了一次足以导致职业生涯终结的重伤——他花了整整10个月，终于回到了这个重新出发的起点。

2019赛季，川崎前锋主场对广岛三箭一战第62分钟，中村宪刚在场上受伤，直接从赛场被拉去医院的他，被诊断为左膝前十字韧带断裂，外加左膝外侧半月板损伤——这两个伤中的任何一个，都有可能宣布终结一位球员的职业生涯，更何况，中村已经年近不惑。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手术加上术后康复需要至少两个月，而随后的恢复性训练将长达七个月，这是医生告诉中村宪刚的恢复预期。“宪刚听到诊断结果后的第一句话，非常能说明这个人的特殊。”与中村相熟的日本足球记者羽田智之回忆道，中村当时脱口而出：“医生，我现在能剪头发吗？”因为要动大手术，因为在要医院里待上一阵子，那就得先打理一下——这是中村的逻辑。羽田认为，“如果和宪刚接触过，你就会发现，他平时生活里和在球场上的踢球方式差不多，他的眼光、判断力就是如此：当发现自己所处的情况需要换一种方式，能立刻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该怎么往前。”

“其实刚知道消息的时候，我非常郁闷，这可是我进入39周岁的第一场比赛啊（注：中村宪刚出生于1980年10月31日）。我也很惊讶自己的态度瞬间转变。我以为，这就是所谓的‘积极’。”中村宪刚说，自己的勇气其实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家庭——11岁的长子龙刚已是一位小球员，他懂得职业球员的概念，非常担心爸爸是不是会失业；9岁的长女桂奈关心地问：“你不会有事的，对吧？”“嗯嗯，爸爸没事的。”“那就好。”3岁的幼女里衣那其实并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就冲着宪刚直笑；妻子加奈子则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安慰他：“既然事情发生了，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一边前进，一边寻找积极的因素。”——“这些话，这些场景，让我更意识到了作为一位父亲、作为一位丈夫，必须加倍努力前进。”

手术于11月22日进行。见惯了大场面的中村宪刚还是难免紧张，因为他之前的两次全身麻醉手术后都遭遇了嗜睡等身体不适（2010年下颌骨折，手术后及时复出赶上世界杯；2014年则进行了踝部手术）。用中村的话说，那次踝部手术之后，他每天都有严重的起床气，“感觉天花板在旋转，根本无法爬起身来”。于是中村宪刚在这次手术前一夜失眠了，而他上一次失眠要追溯落选2014年世界杯阵容的那一晚，“不管我想靠什么来打发时间，都失败了，我没法让自己分心不去想这事。”在进手术室前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率都加快了，“就像马上要去比赛”。

好在手术一切顺利。但中村宪刚在恢复期还是遇到了不少麻烦：伤口感染扩散一度令他心惊胆战，而随后暴发的疫情导致康复机构闭门谢客，严重干扰了他的康复训练计划……“每到这样的时候，是家人和朋友拯救了我，他们给我了巨大的动力走下去。”终于，10个月后，中村宪刚回归了，赶在40周岁之前。

“如果你不再饥饿，足球之神就把足球从你的生活中拿走”

在这场对他而言意义重大的复出战中，中村宪刚不仅登了场，还进了球——第85分钟，他一脚左脚射门，洞穿对方大门，将比分改写为4比0（终场比分5比0）。进球后，中村宪刚开心地在场边做出了标志性的射击庆祝动作，这个细腻而敏感的中年人又表演了一次自己招牌式的中二。

比赛结束后几个小时，已是日本的深夜，中村宪刚又悄悄地发布了一条推特：“如果真的有足球之神，去年在同一个地方受伤，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享受今天这段美好时光，让你在这个年龄再去享受踢球的快乐？我很想知道。”在这段独白里，中村宪刚找回了久违的饥饿感。

事实上，在经历11月的那次磨难前，2019赛季对中村宪刚就颇为不顺。赛季初还是绝对核心的他，在进入4月后小伤不断，整整两个月里没怎么打比赛，大部分时间作为看客，甚至要跟随预备队恢复训练，这是他自2003年成为川崎前锋队一员后从未经历过的困难期。“有几次，我在看台上看球时会想：队里没有我的位置了，没有我，球队也会赢。我很孤独。我已经38岁了，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长的职业生涯。时机一到，我就会离开。”

甚至在某一个情绪崩溃的夜晚，中村宪刚对着妻子加奈子脱口而出，“我想停下来……”“那就停下来！”妻子干脆的回答出乎中村宪刚的意料。加奈子一直是宪刚最坚定的支持者，他俩相识于高中时代，进入同一所大学并开始恋爱，没人比加奈子更能理解宪刚。但这次，她居然没有任何安慰和劝解。没有再说话的中村，细细品出了妻子的意味，“我终于明白，比起仁慈和善良，挫败感才是最大的前进动力。”

直到7月7日，中村重新回归首发阵容，找到了最熟悉的感觉。“那两个月里，所有人都一直在问：‘宪刚到底怎么了？’而我想让大家觉得‘宪刚，你做得很好’。只有我在球场上，才能做到这一点。”那个熟悉的中村宪刚又回来了，却又出现了11月2日那一幕。一次更致命的受伤，却也是一次更猛烈的刺激。

“现在想来，我一直把逆境当成踢球的灵感。但在连续夺得J1冠军后（2017年、2018年川崎前锋联赛连冠），那种刺激、那种感觉，可能在我内心里减弱了。我已经39岁了，也许我对普通人的生活方式更向往。所以，我想足球之神这时候给了我一次考验。他告诉我：如果你不再饥饿，我就把足球从你的生活里拿走。”

又怎容你拿走？

“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久得我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夺冠了。”

中村宪刚身体瘦弱，跑得也不快，运动能力平平，他不是一位天生的赢家，比起那些从小到大站在聚光灯下的顶级明星们。

他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接触足球，在青少年阶段的同年龄球员中并不出挑，最终也没进入职业足球青训体系，而是选择就读日本著名私立大学中央大学，成为文学系英美文学专业的一名大学生。中大足球队曾是日本顶级强队，甚至在上世纪50年代夺得过天皇杯冠军。但在中村宪刚读书期间，中央大学足球队正处于低谷，大三那年球队甚至降了级，52年来第一次告别日本大学关东地区甲级联赛，一年后，荣升为队长的大四生中村宪刚终于率队升回了甲级联赛。

了却心愿的中村宪刚也就此毕业，涉足职业足坛。2003年1月，他以试训生的身份通过了川崎前锋队的考评，正式成为球队一员，这一年中村已经22周岁，比起远藤保仁、三浦知良这些十七八岁就投身职业足坛的明星，他的起步实在太晚。而当年的川崎前锋与今日相去甚远——俱乐部成立于1996年底，1999年初入J2并获得升级，2000年在J1“一年游”后又回炉J2——中村加盟一支转职业才四年的新军（当年日本足坛仅有J1、J2两级联赛为职业联赛），还是以试训生的身份，也可一窥他当时的身份。

17年如一日，来到川崎前锋的中村宪刚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加盟以后，他每年都是球队的中场核心，每个赛季都有进球入账，也看着川崎前锋一步步从新军成长为如今日本国内的豪门。这其中的艰辛坎坷，或许只有中村宪刚一个人最清楚，只有他，经历了整个过程。

“2006年，我加入球队第四年后，也是我们升入J1的第二年，我们为第一个冠军而战。我们感受到了自己向前冲击的势头，至少我们什么都不怕，可能我们什么也不懂。虽然没有成功，但大家都觉得下一次一定能夺冠，对此我们毫不怀疑。但没想到，以后这么多次都是第二、第三名。”中村宪刚说，自己最痛苦的事，就是球队经常屈居亚军。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他和川崎前锋几乎成为“永远争不到第一”的代名词——2006年、2008年、2009年、2016年J1联赛亚军，2007年、2009年联赛杯亚军，2016年天皇杯亚军……

这一系列“失败”里，既有杯赛决赛加时赛告负，也有因2个净胜球之差排名联赛次席。球队屡屡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并不妨碍中村宪刚声名鹊起——2006年，他与谷口博之一起成为川崎前锋队史首位入选J1赛季最佳阵容的选手，此后他还曾七次入选该阵容；也是从这一年起，中村成为日本国脚（而他从未入选过日本青少年国字号球队），并于2010年参加了世界杯；2016年，川崎前锋在联赛中超过半数轮次高居积分榜首，在最后时刻将冠军拱手让予浦和红钻，36岁1个月零20天的中村宪刚却荣膺当年J联赛最有价值球员，成为获得这一日本国内球员个人最高奖项的最年长者……

但中村宪刚一直活在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最为难熬。我很矛盾。我反复问自己：之所以不能夺冠，不是不就是因为你？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经历了这一切。我就像是第二名的象征……”

命运有时也是公平的。2017年，川崎前锋终于捧起了联赛冠军。那一年，鹿岛鹿角在最后一轮被磐田喜悦意外逼平，而主场5比0大胜的川崎前锋，积分一举追平了此前连续领跑15轮的鹿岛，以17个净胜球的优势捧起了队史第一个重大比赛冠军。就在等等力竞技场，37岁的中村宪刚像一个孩子般号啕大哭，“这就是我一直在追逐的风景。这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太久了，太久了，久得我以为再也无法夺冠了。”

36岁的自我怀疑，37岁的狂喜与眼泪，38岁的挫败感，39岁的重新出发——这个敏感细腻的中年男人依然在足球场上奋斗，他似乎为自己画了一个走不出来的圈，一次次质疑自己，又一次次从自己身上找回力量。他并不算高大，却足够传奇。他就是，中村宪刚。

本文首发于今日头条号“十三叔的黑板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