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从日本女足联赛寻找日本女足DNA

 8月1日的澳洲欣德马什球场，在南半球冬日的寒风中，中国女足在小组赛末战1：6惨败英格兰女足，告别了本届世界杯。赛后，中国女足头号球星王霜在混采区感慨：“为什么日本女足能换了一批又一批的人，DNA始终不变，而且她们的DNA越来越好。” 事实上，这不仅仅是困扰王霜的问题，也是困扰许多球迷的问题，如果说拥有先发优势，浓厚足球氛围的欧洲是女足领域开始奋起直追的典范，那为何同样处于东亚文化圈的日本，可以实现弯道超车，完成女足领域的突破，甚至拿到世界杯冠军呢？

   从本届世界杯我们可以很明显的感受到，自从欧洲诸强开始纷纷借助本国联赛发力之后，女足赛事也呈现出了类似男子足坛的格局，即欧洲球队呈现出集体优势，非洲及中北美球队依靠身体形成一两只黑马，而曾经的豪强南美洲的巴西以及亚洲的中国，朝鲜等球队开始逐渐衰落。众所周知，纵观男女世界杯的决赛冠军名单就可以发现，直到今天，这项赛事仍然是属于欧洲和美洲球队的故事，夺冠球队几乎都来自这两个大洲。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日本女足2011年拿下的世界杯冠军。

那么日本为什么可以成为为数不多的逆潮流而上的球队，甚至是唯一一支非欧洲及美洲球队拿到世界杯冠军的国家呢？事实上，日本女足的世界杯冠军也是整个亚洲足坛迄今为止的最高峰，因为男足层面也仅有02年的韩国打入过世界杯半决赛的比赛，但是过程，懂得都懂。

  日本女足实现了亚洲大满贯（即获得亚洲杯，亚运会以及东亚杯冠军），也是唯一一支赢得所有国际足联旗下比赛冠军的女子球队（成年女足世界杯，U20女足世界杯以及U17女足世界杯）。这一点即使女足老牌强国如德国，瑞典及美国也未曾做到，足以证明日本女足整体梯队的强大。欧洲女足虽然起步较晚，但借助依托本国强大的男足联赛体系，完成了女足联赛的快速构建以及职业化规范化运营。其实相比于欧洲得天独厚的足球文化氛围以及居民传统，我国的足坛国情并不是很适合完全照搬欧洲国家的发展史，反而是我们的近邻日本更值得借鉴与学习。

  现任上海女足的日本籍主帅高仓麻子在观看本届世界杯比赛的时候表示：如果联赛水平做不好，国家队水平很难强大。此言非虚，本届女足世界杯前三场日本队一共打入11球失0球，为球队打入4球的前锋宫泽日向来自仙台迈那比女足，她也是本届世界杯目前射手榜第一。打入2球的中锋田中美南效力于神户雌狮女足，同样打入2球的植木理子与打入1球的藤野青叶均效力于东京日视女足，打入1球的犹本光效力于浦和红钻女足。效力于日本本土联赛的球员贡献了11粒进球中的10粒，可见日本本国联赛球员占据了主要地位。那么日本联赛是如何成为日本国家队第一助推力帮助球员成功的呢？ 

  事实上日本也不是第一天就强大的，由于深受东亚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相比于更早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的中国，日本的女性地位并未处于领先，更遑论足球运动的广泛开展了。即使直到最近在世界经济论坛公布的世界女性地位排名中，日本在156个国家中也仅仅排名第120位。 

1977年日本首次组队参加女足赛事——亚足联女子锦标赛。当时由于日本国内并没有官方的国家代表选拔机制，因此只能以日本东京都地区的强队神南女足为班底（神南就是日本著名的NHK电台所在地）去第一次参加国际比赛。在1977年的亚足联女子锦标赛上，他们三战皆负，最大一场失利以0：7输给了东道主中国台湾。彼时的日本还并未拥有广泛的女足赛事以及女足运动基础，而在同一时期的中国，1981年就开始在云南楚雄举办了第一次全国女子足球比赛，而1982年北京就举办了全国10省市女子足球邀请赛，当时全国范围内女子足球队已达27个。

  随后的日本开始了自己的女足联赛尝试，也曾经带来过一段时间的小高峰。日本女子足球联赛成立于1989年，是日本女子业余足球的顶级联赛。由于当时日本国内并无女子职业联赛，因此日本女子足球联赛即是当时日本最高级别的女足联赛。 

   早期日本女子联赛的球队构成十分复杂，有职业男足旗下的俱乐部球队、企业足球队、社会足球队和学校足球队等等，与现今的中国女足联赛体系里的球队构成十分类似。1989年日本首届女子联赛的冠军清水FC（球队与清水鼓动无关），球队的联赛金靴是来自中国台湾的周台英，她在那年的联赛中打入12球，可谓降维打击。参看当年的联赛最佳阵容，我们可以发现一些熟悉的名字，如后来成为日本女足教母的高仓麻子，日本女足联赛多年的MVP野田朱美以及日后成为JFA国家训练中心教练的山口小百合等等。

  尽管非职业化，但早期的日本女子足球联赛还是带给了日本女足长足的进步。1990年进行的女足亚锦赛上，日本队一路打进了决赛，尽管0：5不敌中国，但对于曾经小组出线都艰难的她们来说也已经是突破。随后在1995年的第二届女足世界杯上，日本队首次参加国际大赛，并在赛事中战胜了巴西队顺利以小组第3出线。 然而随后的1996年亚特兰大奥运会，当时的中国队正处于如日中天的时代，在那届赛事一路打入决赛最终惜败美国队获得亚军，而日本队在小组赛三战皆负，以2：9的净胜球比结束了征途。1999年，也是铿锵玫瑰打入世界杯决赛的那届赛事中，日本队小组赛一平两负早早回家。小组赛0：5及0：4惨败俄罗斯的比赛也让日本国内球迷对女足联赛开始逐渐冷场，女足地位开始一落千丈。  

其后的几年由于日本女足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状态，联赛的热度也趋于平淡。又一次迎来转机的契机是2004年奥运会预选赛，尽管日本队又一次打入决赛输给中国，但是在随后的雅典奥运会上，她们打入八强创造了自己在奥运会的最好成绩。而这一届比赛中，中国队小组赛0：8惨败德国，未能小组出线。这也是中国队和日本队命运齿轮转动的开始。得益于日本女足在雅典奥运会上的表现，女子足球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日本顶级联赛日本女子足球联赛的知名度再次上升。而在奥运会后，日本女子足球联赛也迎来了重新的包装，正式使用新的昵称“抚子联赛（Nadeshiko League）”。

  日本直到2021年，也就是两年前，才正式成立了真正的女子职业联赛，即WE联赛。而曾经的业余级别的日本女足最高级别联赛抚子联赛则成为了日本第二级别以及第三级别的挑战联赛构成。纵观日本的女足联赛的球队可以发现，WE联赛（顶级联赛）几乎都是有着职业男足俱乐部的球队，而作为第二级别的日本女子足球联赛则几乎都是纯女足俱乐部（即只有女子俱乐部的球队）。

WE 联赛球队 （第一级别）

 日本女子足球联赛球队（第二-三级别）

  这里我们着重讲讲作为目前日本第二级别联赛的日本女子足球联赛（即抚子联赛），作为日本历史最悠久的女足联赛，日本女子足球联赛曾经长期作为日本国内最高级别的女足联赛，为日本国家队培养了大量球员。从表格中可以看到，这一级别俱乐部的球员构成十分复杂，并不完全依赖于职业球员，同时也给了大学生球员很多机会。

   拿今年来说，日本女足联赛前三级一共有33支球队（11+12+10） 而反观中国女足联赛体系，前三级也有52支球队（12+12+28），单纯从数量上说，中国女子联赛体系球队甚至多于日本。在头部球队的实力上来说，其实中国女超球队的实力并不明显弱于日本WE联赛球队。

  最直接的证明就是2019年举办的首届亚足联女子亚冠上，中国女足联赛冠军江苏苏宁女足1：1战平了日本联赛冠军NTV日视美人，尽管最后苏宁由于循环赛积分不敌对手还是被日本的NTV女足夺得了亚冠冠军，但是在正面对话中中国的联赛冠军并不落下风。当然，我们也得注意到一个客观事实就是当时的中国女足联赛正处于金元足球加持的末期，因此球队阵容及外援属于历史最强。

但是如果我们抛开顶级联赛球队，看到2-3级别女足联赛球队，又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以下是今年中国女甲及女乙的球队名单，仔细看我们不难发现大部分球队来源于两个方面：

1 由男足俱乐部成立的女足俱乐部 2 大学背景球队

   中国的女子足球俱乐部，客观来说，除开女超的俱乐部，剩余的球队绝大多数都是由这两部分构成，一类是男足俱乐部为了满足当年足协的要求构建的女足俱乐部，一类则是大学校队式俱乐部。这两类俱乐部占据绝大部分份额的原因也很好理解，原因无他，拥有稳定的经济支撑和球员来源。大学校队大多由学校出资负责比赛经费，人员则是直接由本校学生构成，因此开销均在可控范围内。男足俱乐部所构建的女足队大量也是采用的男足职业俱乐部出钱+女子大学校队出人 这样的联合组队模式，因此绝大多数球队其实本质上是由男足俱乐部出钱冠名赞助的女子大学校队。当年中国足协出台的《中国足球协会职业俱乐部准入规程》中要求各俱乐部必须拥有一支女足队伍参加联赛，才允许球队获得准入资格。随着这纸命令不少未涉足女足的俱乐部不得不为了联赛名额“硬凑”出许多女足俱乐部，而最快捷也最可行的方式，就是直接去大学女子校队招揽一支现成的。 而如果看到第三级别的女乙，则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场大学生球队的盛宴。由于女乙联赛并非职业联赛，因此中国的女子乙级联赛，与其说是联赛，不如说是每年某一时期特定组织的一场锦标赛。参赛球队大多也都来自于大学校队，为了准备女乙赛事而组建，除开少量参加足协杯的球队，大部分球员们也会在女乙赛事结束后的大半年时间陷入无高水平国内联赛可踢的状态。

   而对比日本女足第二-三级别联赛，日本女子足球联赛则几乎都是纯女足俱乐部（即只有女子俱乐部的球队）。 那么中国低级别女足球队和日本低级别女足球队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

   我们可以从一个日本女足低级别联赛俱乐部的案例看起。这是一家日本第四级别（日本女子地区联赛）关东二部的球队山梨富士櫻FC。山梨县位于日本本州中部，日本名山富士山就坐落于山梨县的边线上。

   在这家俱乐部的官网清晰地写出了每次训练的时间地点，以及接受女足训练的价格。

从图中可以如果是U9年龄段的球员每月的费用仅需1000日元（即50人民币）即使是U18，也仅需4000日元（即200人民币）。 球队的入会流程以及规章制度都在官网清晰可见，随时可以下载报名。

而绝大多数女足俱乐部的青训官网，也会放出教练组成员的信息以及每一名接受训练的女足球员的名字以及历届杰出校友的名单。

从日本名古屋女足的网站可以看到球队为女足学院准备了从门将教练到理疗师等的一系列准备，而目前名古屋女足也只是日本第二级别联赛的球队而已。

 同时在几乎每一个日本女足俱乐部的官网，都清晰地写出了他们的青训学院所依赖的指导方针以及训练理念，家长们在还未送孩子去到俱乐部前，就能对俱乐部未来的发展脉络有一个大致的了解。而且对于一言九鼎且习惯制定计划的日本足球人来说，基本上只要条件允许，他们就绝对会按照自己所指定的计划按部就班地前进，不会朝令夕改。王霜所说的日本女足DNA，也许就藏在这一份份俱乐部青训学院的官方介绍里。

   如果按照每个女足俱乐部平均有3-4支青训梯队来算的话，日本目前的女足俱乐部体系推算来说应该有接近200支各级青训梯队。因此表面上看大家的联赛体系似乎都是40多支女足俱乐部，但是实际上背后能辐射到的人，有着巨大量级的差距。而差距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逐渐拉开的。  

   目前国内绝大多数女足联赛2-3级的球队，不用说构建属于俱乐部的成体系的青训梯队，甚至都很难找到一个官方的社媒账号，更遑论公开的女足梯队募集以及训练信息的公布了。 在女超联赛的关注度都寥寥无几的今天，也许也很难期待这些低级别球队能有更多的资源与时间去打造青训。 除去海南的琼中女足，以及恒大足校女足，国内很难看到纯面向女足的俱乐部青训学院。

   女足其实不该是谁的附庸，但现在中国的情况很现实，如果不选择附庸连球队都不会存在。客观说，对于目前中国绝大多数职业俱乐部来说，能够维持一支女足的运作已经实属不易，实在难以奢求他们去构建一个完整的女足梯队体系。 中国女足俱乐部其实并不是中国女足青训梯队的培养者以及输送者，绝大多数女足青训梯队都来自于各地方足协，而各地方足协的梯队人员大部分由当地体校建队或者公立学校抽调，为了准备某一比赛而组建，绝大多数球员归属权属于地方足协，而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最后也会走常规的升学体系进入大学，有热爱的也许会为大学校队继续踢球，而大部分则会渐渐成为普通人，不会成为职业女足球员。这也使得地方足协与职业女足俱乐部之间的人材壁垒很难被完全打破，而信息渠道的缺乏也使得许多潜在的女足苗子最终未能选择女足运动。

  如果暂时不考虑女足青训的费用，家长的传统观念，以及需要占据的时间等等因素，无法长期在一家女足俱乐部中接受训练这一点也客观导致了中国女足大量基层人才的流失，大部分年少时接受过女足训练的球员最后往往进入了大学深造，而等到她们如果真的想追梦的时候，公开资源的稀少也使得她们即使想获得试训机会都较为艰难，唯一的途径就是跟随校队参加我国的女乙或女甲，但是往往也很难成为长期的职业球员。

  而日本的女足俱乐部，某种程度上承担了绝大部分中国地方足协所负责的青训任务，球队在高中及大学阶段成体系的培养了大量适龄女足球员，如果她们在成年后想追求职业女足梦想，可以随时入队无缝衔接。  由于从小在职业足球俱乐部青训学院的氛围中进行熏陶，不少人最后走上了职业女足球员的道路。 就如同张琳艳从恒大足校最终一路踢进了国家队一样。

  目前绝大多数的国内青训机构，也依旧采取的是男女足混队的参赛方式，并不会专门构建女足类赛事。即使是国内目前青训类赛事的天花板2034杯，依旧也是以纯男足赛事为主，不少球队中带有1-2名女足球员感受氛围。 

  可以说，目前的国内，只有中国女超联赛的几只头部强队，他们的球员才是在参与真正的女子职业足球。尽管中国女足看似拥有世界最高的运营成本，但其实中国女足的球员平均工资并没有那么耀眼。不少前女足职业球员甚至需要变卖自身装备获取一部分生活开销，曾经在国内某二手平台以300元不到的价格就能收到效力于北控的前中国国脚后卫的北控女足球衣，上海女足某位全运会冠军成员的落场球衣售价也才堪堪过400. 相比于中超球员一件落场动辄上千过万更是无法比较。

  2022赛季日本女足联赛场均上座率是1,344人，跟动辄上万的欧洲女足联赛相比，其实并不算多。而根据国际足联的公开报告，疫情前的2019赛季中国女超联赛也能达到场均近1840人。客观上说，职业足球的成功的确与观众人数息息相关，但是就足球本身来说，这项运动的参与者的投入程度并不完全与观众人数挂钩。说到底，足球是踢给自己看的。 

  尽管场均上座人数并不占优势，可日本女足联赛依靠其特别定制的商业开发计划把平均营收拉到了更高的水平。在2021年国际足联公布的女足基准报告中，日本女足俱乐部的平均年收入位列世界第一。2021年，日本WE联赛与流媒体平台DAZN签订了赞助协议，这也使得日本联赛成为了亚洲转播费最高的联赛。

 大量商业周边的开发以及女性向设计理念的思路使得日本女足联赛的商业开发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不少俱乐部的年报显示俱乐部收入占比的30%来自于商品开发以及赞助。

     【结语】 我知道上述所提到的所有这些方面光靠空口说肯定是无法实现的，现实点说，需要大量金钱层面的支援。但是我们的女足运营成本曾在世界上排名第一，可见花钱多和花对钱有着很大的区别。也许我们世界第一的平均运营成本该被使用在更合适的地方吧，至于为什么没有，很遗憾，这个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未来的大概方向，那么很简单，深入田间地头，深入校园，深入大山，深入每一个热爱足球的女孩们的身边吧。

  笔者曾经在2021年去到一所青海玉树州藏区的一所中学支教，为那里的孩子们带去一些基本的足球物品。在大山深处的这所学校坐落于海拔接近5000米的高原上。冬天的积雪经常封住进山的去路，因此孩子们往往在10月底就开始住校或者回家放寒假。这所学校的女生在我们去到时许多连基本的足球知识都还不了解，但是这些孩子们眼神中闪烁着的对于足球的热爱以及眼中的光芒，是我直到今天都无法忘却的，临走时有几个孩子加了我的微信，其实藏区的孩子在这个年纪有手机的不多，但是加了我的那几个女生直到今天依然在问我关于足球技战术的知识，以及对于足球运动知识的热爱。 

 足球首先是一项全民的运动，而不应该是仅属于少数人的狂欢。所有在本次世界杯上获得了成功的球队都证明了一点，如果想走的更远，走得更持久，一个庞大的女足人口是关键。 也许本次世界杯中国女足在技战术层面也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是就算所有的都做好了，也很难打包票女足一定能出线。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使是巧妇，你也得有好米好柴好锅，才能做出一顿好饭。如果我们的选材面永远只有那么多球员，我们很难选出真正高水平的球员。扩大基层足球参与者的意义就在于这里，也许你就能在下一个小镇上找到下一个张琳艳，下一个王霜。

  其实日本女足成功的原理并不复杂，甚至很多手段我们也在使用，并且在曾经某一个阶段我们的女足体系并不比她们差。但是日本就胜在了能长年累月地，坚定不移地朝着制定好的计划在实施，哪怕路上可能会有挫折，质疑，但她们从未停下向着目标前进的脚步。就像李小龙曾经说过的那样：我不怕练一万招的人，就怕把一招练一万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