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小孩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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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肖千平

编辑|张钦

世界上天才浓度最高的地方,除了顶尖科研院所,还在家长对孩子的期望中。竞技场上,一些微小的优势就能够煽动这种想象。肉眼看比同龄孩子长2公分的跟腱、一次跑动拉开了0.5米的距离,又或者比赛冲在最前头,比第二名快0.13秒。

最直接的是来自权威的判断。场边的教练突然说上一句,你家孩子蛮有天赋。就这样突然被点醒,意识到自家孩子也许有过人之处。

家长们很乐意为延续、放大这项长处,投进心神、气力,还有额外的金钱。

史一五岁开始踢球,家住湖北丹江口,是十堰下面的县级市。县城里教练资源有限,爸爸史来慧和人合伙开起俱乐部,上网找教程,学着做教练;飞飞从小跑得飞快,被选进足球队里,妈妈李敏跑遍北京找好教练,母女俩在一个又一个俱乐部辗转。

草坪上飞跑的孩子很快长大,选择的节点一个一个涌过来。小升初、上高中、考大学。最多人选的路最清晰:按部就班,学语数英政史地,一级一级考试升学。

天赋的存在像一种引诱:要不要试试另一条路?要不要试试,就练体育,就踢球?家长越笃信孩子的天赋,这种声音越强烈,推着家长做出选择。即便这是家长也陌生的路,即便身边并没有更多参考。

李敏把孩子送到寄宿体校,一周六天练习;史一被教练选中,去了离家300公里外的孝感。练足球一直有12岁退役的难题:到了小升初,很多孩子要在学业和足球中二选一。飞飞和史一有惊无险地跨过12岁的门槛,留在了球场上。

选择需要思量和勇气。在孩子12岁的时候,确定未来10年乃至更长时间里的生活主线。过了这一关,马上要面对的是更复杂的规则。选择练体育,必然要经历一次次比赛和选拔,也意味着面临伤病的风险,没有太多容错的空间。

家长们努力堆起后盾。史来慧动身去泰国,给儿子找一家国际学校,儿子能减轻些学业压力,也可能更适应这里的选材规则。李敏心里早就想好了,如果女儿在国内真当不上球员,就出国,去西班牙,找一家俱乐部踢球,她也过去,陪孩子一起。

他们暗暗使劲,控制水流的阀门。走上一条陌生的、相对小众的路之后,还是想给孩子提供更多保障和可能。这时候,他们又和更多家长站在一起了。

星二代的名字出现在北大高水平运动队名单,拿过游泳二级证书的脱口秀演员说自己不会游泳。如果普通高考升学是人人都能看见的公路,只需跋涉,那靠体育特长升学像一条被围住的隧道。

隧道外的人知道隧道的存在,也看见有人通过隧道后轻松抵达终点,很容易怀疑这条隧道就是捷径。

这是一套复杂的体系,核心是用体育特长换来文化科目分数的优惠。保送、高水平运动队、体育单招和体育统招,四条不同途径对应不同的考核方式,高校间也存在差异。

体育单招考四门文化课,语数英政,文化成绩在录取时占比不高,就30%。进了高水平运动队合格名单,文化科的门槛就是本科线,能到这条线,被录取的概率就很大。在北京,2024年的本科线是434分。

相应的付出是,史一从初一开始,每天放学后训练到晚上九点。每天早训、晚训,寒暑期加练,高三体考前再花两个月集训,这是体考生通常要经历的。

政策有时能给人托底的信心。老安的女儿在体校练足球,他自己开了个球场,有学生租下场地备考,每天只练一套重复的动作。老安看见了,既觉得这么练球有些机械,又从中看到可能。“总能考上,一年不行,就再来一年。”

运动员等级证书是一块重要的砝码。它决定了考生是否具备参加单招、高水平运动队招生的资格。运动员能达到健将级,还额外有破格录取甚至保送的机会。

拿到证书,有更多灵活操作的空间。像足球、篮球这些团体项目,参加了一定规格的比赛,球队按最终名次得到运动员评级名额。一次比赛拿到的名额,很难覆盖全队队员。例如,在全运会决赛中,女子青年组第一至四名的球队,有9名运动员能获得一级运动员称号。

这是一条相对松动的规则。哪些运动员能够拿到证、拿到什么等级的证,能参考的指标包括上场时长、出席率等,但最终名单由参赛单位提供。负责报名单的管理人员,手里握着更多决定权。

隧道正在变窄。以高水平运动队为例,2024年之前,考生有二级运动员证,且满足指定规格比赛和名次的,就有报考资格。从2024年起,一级运动员证成了硬性指标。到了2027年,除了要求是一级及以上运动员,考生还得3年内,在指定规格比赛中获得前八名。

高水平运动队的文化科目,也从此前只考语数英政四门,变成参加普通高考。

家长们很难提前把握这些变化,只能自己提前关注、预判、做尽量万无一失的准备。仍然以高水平运动队招生为例,2022年,北京大学在招生简章中注明男足计划招0-1位守门员;到了2023年,就写明了今年不再招守门员。

特定位置的空缺与否,家长还能够通过上一年度招生判断情况。但每年变化的男女招生人数,就得花费更多心力盘算。

宁缺毋滥,这是常在招生简章中出现的词。

考上大学就有明确的出路了吗?答案是变化的。史来慧并不希望史一未来考体育单招,靠单招上大学,能选的专业非常有限,“对就业帮助不大。”

大学生毕业包分配工作的政策已经在90年代逐步取消。1997年,史来慧毕业后很自然地进入体制内,妻子苏小赟到北京念大学,毕业了也回到同一个单位。他们俩在同一栋楼长大,进单位工作了,身边的同事也都是发小。“身边永远是这么二十来个人。”

这样稳定、清晰的路线,他现在没法给史一画出来。

“一看就知道是个搞运动的小女孩。”说起女儿,李敏的语气没有一点迟疑。飞飞是狮子座,爆发力和好胜心一样强烈。运动天赋在婴幼儿时期就显现出来:比其他孩子都要早一个月学会坐起,爬也能爬得飞快。

老安始终觉得女儿有股气质。他做了很多功课,研究厉害的女足运动员,对她们的经历、强项如数家珍,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的女儿也和她们一样,有能做运动员的气质。她一定是出挑的那个。

丹江口县城太小,没什么同龄的小孩踢球,史一四五年级的时候,就能和初中的孩子一起上场,并不逊色。

不同的家长有不同的理由相信,自己的孩子是被选中、获得天赋馈赠的那个。相信带来力量,他们愿意折腾。但在足球这件事上,付出并不能马上得到回报。加练的时间、额外开的小灶,并不会马上变成球场上的一粒进球。他们得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史一练球的地方是一处废弃艺术学校的球场,草皮稀疏,露出黄土。史来慧和几个朋友把这片场地包下来,重新铺上草皮,合伙开了个俱乐部。踢球的孩子多起来了,史一就更有机会上场比赛。

李敏说自己是全家最“玻璃心”的人。每次送孩子去体校的路上都在挣扎。觉得孩子明明可以和其他孩子一样,放学回家,好好写作业,晚上和妈妈一起睡觉。但她不能心软,“我不能让孩子的未来葬送在我这”。

不能耽误孩子,这是常在家长嘴里听到的话。发育期的孩子机会一天一个样,时间宝贵,一个月的时间,既有可能长高两公分,也可能因为疏于训练,长出脂肪。真决定练体育,每一场比赛都可能是机遇。

史来慧很快发现不对劲。就算有了俱乐部,教练教的东西很有限,给的指令都是最基础的,孩子的上限也可能就是教练的水平。

他很困惑,自己上网找教程、找视频,教史一踢球。学了教练课程,他也要开个公众号,记下自己的教练心得:4月13日,今天天气好,参加训练的队员们都是好样的。史一表现不错。4月27日,史一不知道在干嘛,是不是该给他看教案指导指导了。

张家港、上海、通州,史来慧抓住一切假期,带史一出去,既是旅游,也为了踢球。他在网上认识了更多家长和教练员,知道哪一座城市有比赛,就带史一去踢。

史一代表十堰市踢比赛时,被孝感队看到了。他一上来就进了球,赢了一直仅次于武汉的孝感。自己队的教练还对这个丹江口上来的孩子不太熟,踢完这场比赛,史一就被记住了。要上初中,孝感给他发来了邀请。

到了孝感,教练找到孩子妈妈苏小赟,问她,孩子很多动作是不是网上看视频学的,像射门后的一次晃腿。潜台词是,这些动作可能没那么规范。苏小赟回答说,是的教练,但没有这些网上学来的动作,史一现在可能没法踢到你面前。

孝感离家300公里,坐高铁也得两小时。幸好史一很能适应新环境:更早的时候,因为湖北黄石开了不错的训练营,他也自己去了黄石,上了小半年学。光是小学,为了踢球,他就转了三次学。

史一去了孝感,半年里回了两趟家。史来慧的朋友圈十条里能有七条关于史一。他很容易想到儿子,在公交车上看见个小男孩,觉得和史一长得真像。也拍下来,发一条朋友圈。

现在问史来慧,史一是不是个有天赋的小孩,他不会直接给出答案。

他指着刚路过的俱乐部工作人员,说他的弟弟现在在某个中超俱乐部的梯队,十五岁,身高一米八五。他说,这是现在的选材标准更想要的球员。

孩子在发育时身体素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外部标准是不会体谅发育期的孩子的。家长相信孩子的天赋,但要说服更多人,还得靠孩子自己。

徐志斌对史一印象很深,到丹江口看小球员踢比赛,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孩子。史来慧对此也要解释几句,自己每天带着儿子练球,比别人水平高很正常。

徐志斌是史来慧上教练课时认识的老师。他创立的哈比足球,专门做教练培训。他已经见过数不清的、为了孩子学做教练的家长。

所有的家长都被徐志斌拉进一个群。七八年前,这个群刚建起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很活络。大家最早爱在群里发自家孩子训练的视频,分享最新的动态。每天聊的内容是孩子未来踢哪支职业队,是去山东鲁能,还是到国外的俱乐部?再不然,靠踢球去清华附中也可以。

七八年过去,群里聊的东西已经变了:不要让孩子太早离开家里去外地练球,不用非得让孩子踢职业。最后,这个几百人的大群慢慢安静下来。

踢球的孩子一边长大,也可能一边碰壁。这种碰壁不一定是某场比赛的失败,而是一种持续进行中的状态。成绩可能一次次下滑,可能一次次试训但没选上,信心很容易一点一点泄下去。

关于天赋的热烈幻想,不是淬火一样刺啦一下冷下去的,而是在低温的环境里慢慢冷却。家长和孩子都需要看见更清晰的规划和路线,才敢迈出下一步。

老安的女儿14岁,他在仔细算女儿进北京女足梯队的概率。这个年龄段全北京有100个女球员,选二十五个,去掉不太会踢球的,女儿成为二十五分之一应该不难。更何况,女儿前一阵刚代表北京去踢比赛。

这是他一直在做的计算题。横算竖算,掰着手指算。有时心里特别放松,觉得一定能行,有时又突然紧张起来,担心有什么变数。

女儿太小了,没法做出自己的选择。就像高考填志愿,老安觉得孩子必须得跟家里人商量,一切都是互相妥协的结果。

现在练足球,以后总能上大学吧?一次考不上就考两次,大家差的都是文化分。大学毕业后呢?有了足球知识积累,做足球自媒体也行,做了自媒体,以后还能直播带货。“总能活下去。”

没人知道十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老安替女儿算到这一步。

对于飞飞,李敏只剩一条路要铺。房子车子都能准备好。还剩下要做的,就是要让孩子30岁还能踢球。这里的踢球,也可以换成其他任何飞飞喜欢的事情。

天赋和热爱,在李敏这里已经边界模糊。对孩子的期望,不是30岁时能踢成什么样,而是那会儿还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史来慧和苏小赟也这么想。史一今年上初二了,大概两三年前,史来慧就向徐志斌问起出国的事情。身边没有亲朋好友在国外,能在英国、泰国办比赛的小徐老师,是史来慧了解外界最重要的信息源。

他拜托小徐老师,找一间国际学校,想把史一送去。徐志斌让他在网上先查查信息,看看要花多少钱、想去什么样的学校。

清迈一年二、三十万,英国一年五十万。“但这是过得舒适的价钱,”他说。“家长要是仔细给他规划好了,也许就会省一点。”

省一点,一年十万或许可以。不用上特别有名的国际学校,主要得有英语的环境。学习不用太卷,下午两点下课,这样史一就有更多时间踢他最爱的足球,还可以学他一直买了但没弹过的吉他。另一条没直说的理由是,国外的选材标准,或许更适合史一。

“这种事情跟谁讲都是天方夜谭。”史来慧说。但他要去做。

史来慧动身了。

史来慧在单位上的是倒班,熬了一周大夜,会有一周空闲时间。飞机延误,他辗转了几个地点,从湖北飞到广州,再转机昆明。最后飞到泰国清迈。

考察清迈也有很周全的计划,要不是史一还没放假,应该是父子俩先飞一趟,先看一看,泰国到底是什么样儿?踢球的水平好不好?

第二趟,一起去看看寄宿家庭的情况。第三趟,才真正送史一去清迈上学。

“大不了就回来。”苏小赟很郑重地和儿子说过所有可能发生的危险。名誉、感情、性行为,任何人用任何事情威胁恐吓你,都可以退回来,回丹江口。

史一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在班里是班长,在学校还当上了学生会主席。父子俩不常通电话,打电话也聊的是训练。史来慧会告诉史一,自己看了他最新的比赛视频,哪里踢得好,哪里踢得不好。

史来慧也对史一有过更多期望。他以前希望史一去当兵,或者做个飞行员。史一的第一反应是,那部队能不能踢球?史来慧说当然可以。那当空军能不能踢球?史来慧说,我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了,史一还是最喜欢足球。

没有人生来就是家长,都是学着去扮演家长的角色。有人从上一辈学到做家长的方式,又在这一代延续下去。也有人在长大后才看见自己成长时的缺口,决心在孩子身上补足。

史来慧自己的爱好也被这样满足过。那年他考完中考,父亲觉得他一直挺听话,也不惹事。因为爱踢球,带他到刚成立的秦皇岛中国足校考试。没有什么期望,更像是一场奖励。

父子俩从襄阳出发,坐绿皮火车,硬座。先到北京,再转秦皇岛。晚上就铺开报纸,在火车走廊上睡觉。睡觉时,还被偷走了 3000 块钱。这导致秦皇岛之旅的质量直线下降。

到了足校,考颠球,他不会;考别的技巧,他也不会。也就比赛能跑跑,是一直踢野球的回报。在秦皇岛玩了七天,回丹江口。

史来慧有时会在史一面前说出,我学教练是为了你。苏小赟打断他,说不是的,是你喜欢踢球,孩子也愿意踢。

苏小赟小时候练武术,一起练的伙伴后来都去了体校,成了教练。她不去,觉得练体育不是正经路子,还是得学习。她考到北京上大学,读她最喜欢的法律。

她在北京第一次见到超市,那天她什么也没买,唯一带走的是超市给她的震撼。但她没那么喜欢北京。北京太大、太拥挤了,周末花半天时间去一趟西单,买一双鞋子,在回来的公交上,鞋子就被挤掉了一只。剩下的一只,她没舍得扔,在宿舍里摆了一学期。

快毕业了,家里给她打电话,希望她回来工作。她回来,回到丹江口。北京的好,她照样能享受。丹江口离机场很近,一趟飞机,她就可以到北京看画展,听古琴。

“丹江口像全国任何一个城市的快捷酒店,不贵,可以住在这里,也可以随时换一个地方住,我在这里买了年票。”她说。不一定非得走,不一定非得留。

丹江口水库是南水北调的源头,北京居民的生活用水就来自这里。国道通向丹江口,路旁山坡上有几个大字,“没有比守护一库清水更重要的事。” 

她一直是外人眼中听话的孩子,小时候家里来了父母的同事,她会被叫出来,给叔叔阿姨削一个苹果。虽然她根本没怎么削过苹果。有时也要倒啤酒 。倒酒最好是能倒出很多泡沫,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倒出来,也不问大人,自己暗暗琢磨。

史一不用这样,史一做自己就好了。

她记得很清楚,史一小时候,幼儿园画太阳,画好了贴在墙上。她找了一圈,没看到史一的画。老师掏出一张画纸,上面是涂涂改改过的太阳,翻个面,是一大团胡乱的线条。小史一说,这是他想画的暴风雨。

没有人会因为这张画觉得孩子是天才,但这是孩子自己想画的。

“这就很好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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