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广州队：从海阔天空，到讲不出再见
一个普通广州队球迷的2025年1月6日，是怎么度过的？
是早上收到朋友发来的未过准入的流言，是中午刷到足协喉舌发布的“两州！”二字微博；是下午看到准入通告榜上无名；也是晚上读到的、甚至并非俱乐部自身撰笔的离别信。
这是一桩已经张扬两年多的预告死亡。当寒鸦带着死气降临，平静才是接受既定结局的应有方式。但目睹那份告别公文潦草错漏至此，我决定写点什么，也算是为支持过的球队最后贡献一分。
【羊城正统】
正统，是中国球迷格外强调的一个概念。“九三正统”的旗帜，就飘扬在八万人体育场的看台上；八冠王的传承，也出现在梭鱼湾浅蓝幕布滚动的Tifo上。同样的，近两年当广州队走到存亡关头时，“广州只有广州队”“请留住广州足球唯一火种”“距离百年球队只差30年正统血脉”之类的口号，也成为一个活下去的动力，或者说支撑的理由。
“广州队”的最早雏形，可以向上追溯至1954年6月成立的“中南白队”，先后参加过四届全国赛事和一届全运会，后在特殊时期被接管后解散。1977年，“广州市足球队”再次挂牌成立。专业足球尾声的1989年，广州队在主帅周穗安、老将麦超和新秀彭伟国等人的共同努力下，捧起顶级联赛亚军，这是广州足球在那个时代的最佳战绩。
职业化以来，广州足球历经太阳神、吉利、香雪、日之泉和广药等不同投资方，也先后在顶级和次级联赛起落沉浮，但球队始终存续如一。2010年初，广州队因假球案被处罚降级，广药集团退出，恒大集团入主，一段崭新的时代就此诞生。
放眼广州足球的历史，金元时代的辉煌其实只是一瞬，更多时候，这支球队都与曲折和苦难为伴。恒大入主前，球队荣誉室里只有2007年的次级联赛冠军。经历过低谷，也登上过高峰，这是这支球队与这座城市的同呼吸和共命运。时间沉淀的羁绊，是任何外来者和靠着足球之外的力量的后来者都无法匹敌的。
【冠军史诗】
恒大时代，俱乐部迅速展现出令人瞠目的大手笔。郜林、胡兆军、郑智等国脚级强援和穆里奇这样创纪录转会费的外援，纷纷来到当时尚在中甲的广州队。一年后广州恒大以中甲冠军之姿重返中超，等待这支球队的是“三到五年之内夺得亚冠”的豪情，俱乐部的野望早已不止国内。
回归中超首战，广州恒大1-0击败大连实德，新势力挑战旧霸权的第一枪就此打响。此后，重金打造的中超版银河战舰一路劈波斩浪，直到第24轮折戟长春亚泰，才吞下当年首场联赛败仗。颇为巧合的是，2022年第33轮，广州队1-4不敌长春亚泰宣告降级，当然这是后话。
升班马夺冠、中超史上首个成功卫冕的冠军、中国足球顶级联赛首支四连冠、五连冠、六连冠以及七连冠的王朝之师、中超单赛季最少输球场次（2013以及2015各1场）、最长中超主场不败（44场）、最长中超客场连胜（10连胜）...荣耀的史诗一旦提笔，就无法轻易结尾。八座中超奖杯，四座超级杯，两座足协杯、两座亚冠奖杯，中超八冠王，广州未赢够，是一个时代的霸气宣言。每当夺冠后必定全场合唱的《海阔天空》，更是一个时代的骄傲旋律。
也正是在冠军拿到手软的这些年，无数和我年龄相仿的人，爱上并忠于这抹红色。都曾在巅峰时慕名而来，在低谷时，有人抛下放手，有人不离不弃。我自己算哪种？也不讳言，2015年后，我就没有出现在天河的看台上；2017年赛季中期，我就“预言”过这支球队阵容和战绩的崩塌；甚至2018年后，我连收看国内赛事的习惯都渐渐抛弃，直到前年恢复主客场后才重新拾起。兜兜转转，不管对这支球队的情感投入程度如何，但属于一代广州市民的情怀和追忆，却是共通的。
打遍国内足坛无敌手后，广州恒大又将拳头对准了亚洲赛场。5-1全北现代、5-3济州联、3-0浦和红钻、5-1大阪樱花、8-1柏太阳神（两回合），泄愤式的大比分，是治愈过去中超球队的恐日、恐韩症的一味猛药。一度令中超球队不堪回首的西亚客场，恒大也用4-1杜海勒的干脆比分利落攻克。
2013年11月9日，全国目光汇聚于此。埃尔克森的首开记录和全员筑起的铁血防守，让广州恒大两回合内3-3战平首尔FC，凭借客场进球优势成为改制后第一支加冕亚冠荣耀的中超球队。2015年11月，凭借埃尔克森的会心一击，广州恒大在主场击败迪拜青年国民，三年内第二次封王亚冠。随后的第二次世俱杯征程，郜林助攻郑龙、于汉超抹过阿尔维斯等名场面又在世界舞台上展出。那段摧枯拉朽的征程中，不少人有意或无意地将俱乐部的成功，与中国足球的崛起画上了等号。这当然不正常，但当时压抑和疲软许久的中国足球行业和市场，的确需要一个标杆。
【狂飙失控】
然而冠军的荣光之下，一些阴影和裂缝也在悄然蔓延。2015年亚冠决赛后，赞助商东风日产一纸违约诉状，将亚洲冠军告上法庭。那场万众瞩目的决战，恒大俱乐部单方面做主，将胸前球衣广告换成了自家旗下的子品牌“恒大人寿”。半年后，恒大被判赔偿赞助商近2500万元。对当时主营业务如日中天的恒大集团来说，这笔钱自然不算什么。但自此事件中暴露的俱乐部为私利不惜撕毁合同的霸王行径，令向来以“职业”示人的金字招牌蒙尘，似乎也暗示了俱乐部从极盛走向极衰的命途转折。
2016年冬窗，眼看被江苏苏宁豪掷5000万欧元从利物浦虎口夺食特谢拉抢了头条，广州恒大立刻较劲般地花费4200万欧元从马德里竞技带走杰克逊-马丁内斯。然而被寄予厚望的J马，在留下16场4球的敷衍数据和一身伤病后，就带着“水货”的骂名消失在公众视线，直至2018年租借离队。
2016年10月，里皮即将挂帅这则地震般的消息，直指空虚半月的国足帅位。10月22日晚间，银狐闪电上课国足。事后的解密报道称，早在当年8月，恒大就谋划迎回里皮并草签了合约，只是被国足的帅位变动打乱了进程。因此在执教国足前，里皮需要先与恒大解约，他在国足的大部分薪水，也有恒大方面以“足校顾问”的名义发放。一家俱乐部权势足以左右国家队，力荐里皮入主国足，虽然在技战术层面可谓功劳一件，但也为恒大狂飙路上的失速甚至失控，埋下了伏笔。
此后U23政策出台，年轻球员身价顺势暴涨。在广州恒大的金元攻势下，杨立瑜、冯博轩、胡睿宝等适龄球员，纷纷从欧洲回流。邓涵文、唐诗、钟义浩等人也先后离开母队，投入恒大怀抱。在不遗余力地搜罗全国青训瑰宝的同时，恒大也毫不吝啬地给预备队实力平平之辈许以高薪。事后回看，正是郭靖、杨世福等年轻球员的追讨欠薪，加速了球队运营的崩塌。这些球员离开广州后就几乎被职业足球淘汰的现状，更是反衬了那份合同和那个时代的荒唐。
2019年，趁着天津权健陷入托管境地，广州恒大用阿兰、廖力生、张成林等边缘球员为代价，换来刘奕鸣和张修维两位当红U23新星。何超、韦世豪与高准翼三位潜力国脚也顺势来投。一时间集齐多位1995年龄段新锐、辅以既有国足主力框架的广州恒大，大有将国家集训队的狂想变为现实之势。
同年归化政策放开后，恒大先是试点引入泰亚斯-布朗宁作为血缘归化，又在一年后免签费尔南迪尼奥、阿洛伊西奥几位无血缘归化。靠着蒋光太、费南多和洛国富等名字，许老板口中的“全华班”以黑色幽默的“为国养士”变为现实。那几年恒大俱乐部的动向，几乎就是中国足球界的风向，一时风头无量。但如今看来，“欲其灭亡，必先疯狂”的古话，在当时就已经做出了可怕的预言。
【落寞退场】
2019年底，就在恒大第八次夺得中超冠军、前助教李铁竖旗东亚四强赛后不久，谁也想不到，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的一角，竟会掀起席卷全国的风暴。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股风暴的持久力之长、破坏力之大、影响力之广，让整个中国足球都遭受灭顶之灾。外部经济环境的急剧恶化，让一众房企深陷资金链断裂的困境。覆巢之下，依赖母公司输血的俱乐部又怎能独善其身？曾经的集团输血，如今却成了压垮广州队最沉重的历史负债。80亿，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可承受之重。
时代的一粒尘，压在一支球队身上就是一座山。2020年，暂且保留了内外援主力框架的广州恒大，还能与江苏苏宁战至最后的冠军争夺。2021年，球队在第一阶段还有外援和归化球员可用，第二阶段就只能依靠本土球员苦苦支撑，最终末轮跌至第三，球员薪资也在那一年暴雷。2022年，多位本土主力在冬窗离队，27岁的韦世豪肩上带着队长袖标，队友是20岁上下的足校子弟王世龙、凌杰，和35岁旧日功勋黄博文、张成林。如此畸形的阵容，外加几乎无饷可发的惨淡，毫无战意的广州队34轮联赛仅胜3场，昔日八冠王提前一轮降入中甲。
降级、欠薪、负债、出走...倘若严格遵循准入规范，广州队最早在2023年初，就应该已经“死”了。但是，羊城足球的火种仍然不屈地燃烧了两年。有过刘智宇带队时8轮不胜的茫然，有过萨尔瓦多魔力尽显的惊喜；有过为准入担心的忧虑，有过为保级而战的苦闷，也有过目睹冲超希望的振奋和随后的扼腕，更有一个个鲜活的瞬间，浓缩了球迷与球队的相互守望与扶持：
我记得2023年6月28日，凌杰在读秒关头的绝杀，让越秀山终于尝到了胜利的喜悦，高校联盟看台上沸腾的红色浪潮；
我记得2023年9月9日，广州队在占尽优势的局面下因误判被南京城市逼平，杨浩重伤，首回合积攒的怨气在那个台风和暴雨交加的夜晚无处倾泻；
我记得2023年11月5日，上海嘉定市郊的午后，布格拉汗的含冤染红，远征军震撼客场的歌声和“未来属于我们”的畅想；
我也记得2024年的1月，得知球队准入堪忧后，朋友圈里齐刷刷地“撑广州”转发，带货直播间里停不住的“买买买”，还有慷慨解囊租走奖杯的大哥们；
我也记得2024年9月15日，很遗憾，这是我最近一次走上广州队的主场看台，竟是永别；
我也记得2024年10月12日，广州队18脚狂轰滥炸未能轰开垫底队江西庐山的城门，连续第三轮战平丢分，多赛一场落后2分，冲超希望基本破灭。如果阿雷格里亚读秒阶段的劲射没有被横梁拒绝，整个故事是否都会被改写？没人知道，但或许很多人都想知道。
【结语】
前文已述，当张扬两年的死亡终于宣判时，我并没有太剧烈的情绪波动。直到有位关注的别队博主又一次提起了2020年被延期的超级杯，才终于有了大梦终醒的实感：
“中国足协经过慎重分析与评估，决定延期举办2020中国足球协会超级杯赛。比赛双方为广州恒大淘宝足球俱乐部与上海绿地申花足球俱乐部...”
“五年了，评估完了吗？对手都没了…”
我又想到2023年6月与上海海港的足协杯赛后，一些海港球迷在战报评论区刺痛中透着暖意的留言：
“赶紧打回来，我们的恩怨还没结束呢。”
一支球队的倒下，一座城市的悲鸣，一个时代的散场。《讲不出再见》的旋律，送别过孔卡和里皮等功勋，也见证过广州足球太多的迎来送往。未来，或许以如今足校为班底的球员们，会带着广州队的精神以一个全新的名字重现人间。但就像回不去的忒修斯之船一样，我们呐喊过、流泪过、牵挂过、自豪过的广州队，注定在今时今日，就已经成为历史。
这一次，《讲不出再见》唱给我们自己，送给那段激昂的岁月，献给那段不灭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