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尼日利亚球员和中国足球的相处之道

在场外

撰文丨刘天谕

编辑丨张钦

再有两年,摩西·奥格布(Moses Ogbu)在非洲大陆之外生活的时间就和他在家乡尼日利亚度过的一样长了。2009年,为了“在更好的环境里踢专业的足球”,他从拉各斯(尼日利亚最大的城市)出发,独自前往6008公里之外的瑞典斯德哥尔摩。那一年他18岁,带着对上帝的信仰和“无论在哪儿都能踢上球”的信心,开始在世界各地的俱乐部漂泊。

2020赛季结束后,一天晚上,他的经纪人打来电话。中甲升班马武汉三镇刚刚获得外援名额,他们需要一个前锋,帮助俱乐部在新赛季冲超。“这将是一笔丰厚的转会”,经纪人后来向瑞典媒体FotbolDirekt透露。

当时奥格布29岁,拥有瑞典国籍,去过沙特和英国。回到生活了近十年的瑞典后,他正想有些新体验。对中国的概念?一个发展中国家、有很多科技。2018年左右,超级巨星纷纷涌向那里,球员们的薪水是欧洲难以想象的。同样来自阿杰贡莱(Ajegunle)街区的伊德耶(Aide Ideye)和伊哈洛(Odion Ighalo)都去过中国的俱乐部,他们是尼日利亚的骄傲。

他觉得中国的足球氛围大概很浓,也知道自己会成为武汉冲超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为什么不呢?”他搭上了飞往中国的客机。

他正处在职业生涯的身价巅峰,70万欧元。德国转会网“世界最有价值球员”的排行榜上,70万欧没法进到前500名,但在中国,他的身价在中超中甲球员中属于前5%。中国身价比他高的尼日利亚球员只有伊哈洛,他比奥格布大两岁,身价400万欧,为长春亚泰效力前,在英超、意甲都踢过球。

2021年,武汉三镇冲超成功。新任前锋奥格布进了19个球,是俱乐部所有球员中进球数量最多的。之后的三年里,除了在韩国浦项铁人的6个月,奥格布辗转陕西长安竞技和石家庄功夫,从2024年起为南京城市效力至今。他开始用微信,学会了扫码支付和用滴滴打车,真正成为中国足球的一份子后,他逐渐发现,过去十几年在各个国家积攒的足球经验,在中国部分地失效了。

先是外援的压力,奥格布感觉“所有东西都会压到你肩上”。对足球运动员来说,压力其实很常见。2019-2020赛季,他在英乙俱乐部格林斯比,发现英国人会从周三开始谈论周六的比赛,球迷和球员“呼吸的不是空气,是足球”,这是一种压力。中国足球给外援的压力是另一种。空气里弥漫着“你还没进球、你今天必须进球”的声音,奥格布过去的经验里,球队从来是一个整体,没人会把问题丢给某个球员自己处理。

他也遇上了欠薪。2022年8月开始,他在陕西长安竞技踢了4个月,没收到工资。他和同样收不到薪水的队友们照常训练、比赛,俱乐部大概要解散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直到现在,奥格布还有没收到的欠款。好在他有一定积蓄,小半年没有收入不会影响他当时的正常生活。他也正在和俱乐部打官司,相信“他们肯定得给我们钱。他们的论据毫无道理。”

面对中国足球,他真正要解决的问题还是:作为外援,在缺乏支持的环境里,处理超出能力范围的要求,以及随之而来的压力。

去深圳踢客场时,奥格布接受了电话采访,关于他如何与不同国家、不同足球文化产生连接,以及他如何将过往的经验运用在理解、融入中国足球的过程中。

他说他从小就知道漂泊的必要性,也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早就明白融入任何俱乐部都一样,就是要“努力贡献自己最好的表现、尽可能让花在你身上的成本更值”。筛选生活环境的同时,他也努力理解环境,但每次试图融入一个新环境,“经验失效”的感受总会出现,或早或晚。

斯德哥尔摩的路面布满车辙和脚印,到处都是白色,18岁的摩西·奥格布意识到这就是所谓的“雪”。从最冷也有24°的拉各斯,到冬季平均-5°的斯德哥尔摩,足球也不再是街头纯粹的快乐,它成了节奏、技术、战术等等元素编成的大网。他快被冻僵了,还得开始重新学踢球,最初他甚至做不到长传球。

但他没想着回去。小时候,奥格布每天放学后要先帮妈妈走街串巷卖山药和大蕉(一种淀粉含量很高,可以做主食的植物),然后再去踢球。阿杰贡莱是一个以贫困和孕育顶级球员闻名的街区,大家津津乐道从这里走出的球星们赛场上富有美感的表现,以及他们的转会费、薪水和成名后回馈家乡的善举。奥格布从小就明白,足球是让他有可能摆脱贫困、“带来突破的东西”。

阿杰贡莱的地区球队正在踢比赛。图源网络。

对于和他一样出生在非洲的球员来说,想在足球上有所成就,漂泊几乎是一种必然。非洲国家国内联赛的水平不高,地区也缺少基本的体育设施和训练条件。在法国度过了职业球员生涯的前喀麦隆国脚姆布温(Jean-Claude Mbvoumin)说,“非洲的年轻球员们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国家,以避免泯然众人。”

今年4月,来自加蓬的浙江队外援布彭扎(Aaron Boupendza)从杭州的住处坠亡,警方排除了刑事案件。他18岁离开加蓬,在8个国家度过了之后将近9年的时间。悲剧发生后,他的朋友和同事将一个过去仅为少数人知道的布彭扎推到众人面前:吸食笑气,并患有抑郁症(警察、医生或布彭扎的家人暂时没有证实或质疑这些说法)。

他的经纪人Laurette Nogo说,这些年来布彭扎承受着“超出自身承受能力之重”,像他一样的非洲男孩们“离开家人、故土、甚至一切”,她希望大家不要只为他们进球欢呼,“更要在他们需要被支持而非被评判时伸出援手。”

我们没法再与布彭扎谈谈他和中国足球的相处之道。奥格布的方法是,先确认自己能在中国生活下去。离开家乡的16年里,他有将近11年是在欧洲度过的。习惯了欧洲的生活后,他需要和足球之外的社会保持接触,要“能喘口气”。2019年,他在空荡荡的沙特巴哈,重复训练、睡觉、训练的循环,找不到咖啡店,没法和不同的人聊天,也没有商场可逛。他很快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在这里生活”。

而中国的城市很美,城市之间的差异也不断给他带来新鲜感。他发现,下雨天人们也会送食物,年轻人总说生活艰难,但并不懒,所有人“都在努力做自己该做的事”。他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健康的社会”,所以当他在中国的街道上被人拍照时,他说,“我知道他们只是很少看到黑人。换个角度看,其实也是我的一种特权吧,黑人不常来这个地方,但我去了那里。”

至于训练场上、更衣室里教练、队友类似“你今天必须进球”的只言片语,他摸索出的处理方法是:照常生活、祈祷、训练、比赛,踢好自己的球,然后别想太多。

他曾拒绝过很多经纪人,最终和一个说“如果我们好好做事,我们会越走越远”的人签约。他没有许诺“好到不真实的未来”,奥格布知道,“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他们一直合作到今天。

他也一直记得经纪人的一句话,“如果想成为联赛里最好的球员之一,你要先成为球队里最好的。”从18岁开始,奥格布就决心做一个“重要的球员”,不是那种“制造点小麻烦,说说而已的人。”

当他在中国进不了球、当球队输比赛,他说“如果这里有人在感觉不好,或者说不喜欢这种情况,这个人一定是我。我觉得我从自己这里感受到的压力已经够多了。”他在乎输赢 ,但不会在意别人说他什么,“如果你不够坚强,这个赛季只会更难。”

南京城市每天只训练两小时,就算训练量加倍,也留给球员很多空闲时间。南京和拉各斯之间有11949公里,奥格布每次回家都要花掉一天的时间,但家人的生活都好了很多。现在,他选择留在中国,认为自己适应了中国足球,也能说出“我喜欢中国”。

目前看来,奥格布和中国足球相处得还不错,他说,“我什么问题也没有。我没什么抱怨的。”

以下根据奥格布的自述整理而成。

01

我是2009年2月份去的瑞典。先是在尤尔加登(瑞典超级联俱乐部)的 U21 试训,后来才去天狼星(瑞典甲级联赛俱乐部)。2月是瑞典最冷的时候,我以前从来没离开过尼日利亚,2月在尼日利亚是夏天。我不知道雪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冬天是什么样子,到处都是白色的,太可怕了。那真是非常糟糕的几个月,天气太冷,我没法踢球。

我在拉各斯(尼日利亚最大城市)的时候,踢球纯粹是为了好玩。我的哥哥们都踢足球,小时候我看着他们,长大了就自己踢。在大街上摆几块石头当球门,然后和朋友一起踢1v1、2v2。我觉得我们很自然地就能踢球了,没有足球学校,没有教练,非要说的话就是模仿大孩子的样子。

到14、15岁的时候,我们觉得如果只踢2v2、3v3,很多人就只能在旁边看着。如果去更大的球场,大家就可以一起玩。哥哥帮我们找到了当地的球队,我们每天都能去训练。真的很开心,不过根本谈不上技术、战术什么的。

在欧洲,足球不是这样,他们讲究节奏、球员的跑动和站位。我要重新学习该怎么踢足球。什么时候单脚触球、什么时候双脚触球、在紧要关头该怎么做、什么时候跑动、什么时候进攻,他们会教很小的细节。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要做一个练习。先是一两记短传,然后长传给一个边锋,他会再传中。轮到我的时候,我发现我不会长传球。教练特别生气,他说“你要击球!我要听见声音!”其他人都知道该用什么技术去完成,他们一踢,足球就飞起来了。就好像他们在这个足球的脑袋里,他们告诉足球该怎么做,足球就按他们说的移动。从那之后做任何练习我都会排在后面,先看他们怎么做,轮到我了,我就模仿刚才看到的动作。

观察别人的习惯我一直保留到现在。从队友、教练还有我朋友身上,我觉得能学到很多,比如他们怎么处理压力、他们对足球的执着和对细节的关注。我也经常看球赛,得承认,比赛就是很好看,但理解每一个走位和动作背后的原因让我更愉快。

2010赛季是我在天狼星的第一年。我配得上这里、我很想上场,我知道这也是他们签下我的原因。但是签约之后我还是得不断证明它们,证明我比其他人优秀,也要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天狼星是瑞典乌普萨拉市的俱乐部。图为冬天的乌普萨拉。图源网络。

年轻球员就是要有这种心态吧。我的经纪人也总和我说,“如果想成为联赛里最好的球员之一,你要先成为球队里最好的。”我就一直记得我要在球队里脱颖而出,让队友觉得“我们需要他”,比如,如果我受伤了,他们会很担心,然后来问“你好了没有、你能不能踢”。我觉得这种心态很重要,你要让自己变得关键,不能只是那种制造点小麻烦、说说而已的人。

后来去武汉也是类似的想法。那时候我已经30岁了,还是想体验一些新的东西。2020赛季我在瑞典,表现非常好,到处都有报价。有天晚上经纪人打电话来,和我讲了中国的报价。后来接触的时候,武汉的人告诉我他们下个赛季打算升级(冲超),我也知道我能为他们的项目带去什么、他们为什么需要我。我会成为这件事的一个重要环节。所以,为什么不呢?

他们把升级的计划分配到了每一场比赛,平局的氛围会像输了一样。这挺好的。有些俱乐部会在一开始就告诉大家“我们今年不拿冠军”,在这样的环境里不会有什么压力,但说实话,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我喜欢武汉当时的氛围。

瑞典和中国之外,我还去过沙特、英国和韩国,其实融入任何球队都是一样的。就是要尽我所能地贡献最好的表现,尽可能让花在你身上的成本更值。我觉得这些年来我自己也没怎么变,一直把上帝带在身边,也始终有种自信,觉得我在哪都能踢上球,不管在什么样的球队、面对什么样的对手。

不过你能明显感觉到不同地方的足球非常不一样。2019年7月我去了英国,在格林斯比(英乙俱乐部)度过了一个赛季。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程度的足球文化,足球跟生命一样,人们呼吸的不是空气,是足球。如果我们周六有比赛,从周三开始他们就会在酒吧、杂货店谈论它。气氛非常疯狂,你感觉足球好像是所有人生活的全部。

在那种地方压力会非常大。我的心理素质和足球水平都提升了很多,代价是伤到了膝盖。缺席几场比赛之后,球队又换了教练。我没法再给球队提供更多帮助了,整个人就跟失去笑容、失去活力了一样。我需要回到一个熟悉的地方、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就没再和英国的球队续约。

在中国踢球压力也很大,尤其是对外援来说。我在武汉、陕西、石家庄、南京的中甲球队都踢过,想来中国踢球的外国人要理解,这里的足球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他们会当面告诉你,你必须做到这个、必须做到那个、你必须得分。所有东西都会压到你肩上,在心理上给你很大干扰。我很难说出具体的例子,你可以理解为,一种空气里弥漫的东西。训练场上、更衣室里教练、队友的只言片语都在提醒你,你踢了一场、两场,甚至三场了,你还没进球,你今天必须要进球。我觉得越说球员压力会越大,如果你不够坚强,你的这个赛季只会更难。

这其实有点好笑,你一个人被丢下去找解决方案,没人会帮你。从欧洲到中国足球世界的人会明白,在欧洲,一个球员有什么问题,他会和队友分享,然后整个球队和他一起解决。

你得自己找到在这种环境里生活的方法。像我的话,就是踢好自己的球,然后别想太多。当我们赢不了比赛,其实我不会……也不是说不在乎,就是我不会在意别人说我什么。要知道,如果这里有人在感觉不好,或者说不喜欢这种情况,这个人一定是我。我觉得我从自己这里感受到的压力已经够多了。

信仰也帮了我很多。上帝会让我平静下来,也提醒我,我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的、我走了多远、我有多好。以及,不管多艰难的情况,总会过去的。

你能从欧洲足球里感受到自由,比如没人会说,你应该知道什么、你应该干什么。教练也只能管球场上的事情,他不能告诉球员休息时间应该在哪、应该干什么。在中国你会感受到更多控制。我觉得这些都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在中国踢球的人是职业的,所以他们想把“你该干什么”直接灌输给所有人。

我有时候看着中国的年轻球员,会觉得他们对“你为什么要踢足球”这件事想得不够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不想太严厉,但想清楚总是好事。这个问题是我刚去瑞典的时候他们经常问我们的。可能是为了钱。很好的理由吧?这样一来他们会抓住所有机会。也可能是喜欢足球,或者向往某个俱乐部,这些都会让你有动力。2022年2月我去了浦项铁人(韩国K1联赛俱乐部),年轻球员有时候会来和我们一起训练,他们的跑动、铲球已经非常专业了。当你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你也知道他们在认真听。其实都是一些小细节,但这些细节挺重要的。

我说“中国的年轻球员”,是指22岁左右的球员,在其他国家的概念里他们其实不年轻了,年轻人是指17岁以下的球员。我喜欢中国,所以我希望中国足球能发展得更好。年轻人可能得先弄清楚基本问题,以后的每一步才能走得轻松些。

02

去欧洲踢球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爸爸给一家公司当保安,妈妈在街上卖山药、大蕉(一种淀粉含量很高、可以作主食的植物),还有其他各种东西。每天放学了,我跑回家,走街串巷帮妈妈卖东西,然后再去踢球。我的哥哥、妹妹,还有朋友们,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过类似的生活。

每个人都要为生存出力,尼日利亚超级联赛的水平也不高,球员挣不到什么钱。也许能挣到够生存的,但也只是那样了。有机会的话,每个人都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吧。足球是让我们有机会离开出生的地方、离开这种生活的东西,是有可能带来突破的东西。

我还在街上踢球的时候,经常有人说,“这孩子踢得真好”。我们一般是下午5、6点比赛,尼日利亚是非常热衷足球的国家,路过的人会停下看我们,一站就是一个小时。会有不认识的人到我家里,和我爸妈说要让我踢足球,也说我踢得非常好。还有人问我爸妈要联系方式,说他认识一个经纪人,“我会把你的手机和他关联起来,因为他踢得太好了。”

他们其实只是说说而已。那天我在俱乐部踢球,迪纳摩FC(拉各斯的地区球队),不知道旁边有尤尔加登的球探在看。我们踢完了,他们应该和教练谈了谈,教练叫我和我两个朋友之后去参加试训。来自瑞典的人办了一场比赛,他们到尼日利亚的三、四个州找了好多球员。试训那天,我刚想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就说“好了,可以了”,我拿球的时间应该只有10分钟吧,不到15分钟。

我只记得人真的非常多,然后他们从中选了四个人。

当时我非常年轻,踢得还算不错。有很多经纪人通过社交媒体,还有我的朋友、家人联系到我,说要带我去这里、那里。我和他们聊过之后,觉得很难真正信任他们,我也知道其中的一些人是骗子。后来有一个经纪人,他没有许诺我任何美好到不切实际的东西,只是说,“如果我们好好做事,我们能走这么远”。这就是我当时真正需要的,一个我在足球和生活的其他方面都可以信任的人。

他比我有经验,会在很多事情上给我建议,比如这个赛季的目标、我正处在职业生涯的什么阶段等等。总有些时候你会觉得一切都很艰难,足球上,或者人际关系上。他帮我开解了很多心事。到今天,我职业上的每一个选择都有他参与,我们的关系不止是球员和经纪人。

接到瑞典俱乐部通知那天,我说“嘿,妈,我想我要去瑞典了。”她以为我在开玩笑。这消息太突然了。伊德耶和伊哈洛在欧洲踢球,赛季结束他们有时候会回来,他们喜欢和我们聊天,告诉我们要专注什么的。我总觉得如果他们能做到,我也能。但那和真的知道能去瑞典绝对不一样。这真是个大新闻,巨大的新闻。全家人都特别高兴,我妈妈哭了。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

伊哈洛到外国踢球之后,在拉各斯建了一个很大的孤儿院,还有一些球员会建学校、医院之类的。如果说我的经济状况没有变好,绝对是在骗人。现在我的家人都过得很好。在尼日利亚我雇了一些人,如果我的家人有什么需要,他们会去帮忙。

伊哈洛斥资100万英镑建造的孤儿院2017年开业,孤儿院的标志是庆祝进球的伊哈洛。图源网络。

我一开始没告诉家人我要去中国,过了几个月才说的。因为那会儿正是新冠疫情的时候,我要去的还是武汉。以前我和家人谈论足球,我们不会想到中国。我们知道中国是一个发展中国家,有很多科技,其他的我就没什么概念了。

2018年左右吧,只要是稍微关注足球的人,不可能再说自己不知道中国足球了。那段时间大家都想去中国,因为超级巨星纷纷涌入,支付给球员的薪水在欧洲是不可想象的,而且听说那里足球氛围很浓、生活也很好。2020年我接到报价的时候,我想这可能是个好机会。

来中国的第一件事是在青岛隔离。挺难熬的,他们最开始说7天,后来变成14天,14天又变成21天。我终于出来了。一到武汉,我就知道这是个好地方。我跟我的家人和朋友说,如果你没有亲自来这里,只是听西方媒体说的那些话,你会错过很多东西。

奥格布在武汉三镇。

我的家人没有和我一起来中国,他们还没来过。我大概一年回两次家,因为光是飞回尼日利亚就要一整天,假期不多,一般也只有七天。今年八月我们会休息,我正在考虑回家一趟。

03

我今年34岁,在欧洲生活了将近11年,很大一块时间。习惯了欧洲之后,你会觉得不和社会接触是不行的。足球在某种程度上是心理竞赛。总有些时候你的心、你的头脑会因为这周训练不顺、比赛表现不好之类的事情变得很沉重。你需要一些能喘口气的东西,和足球完全无关的东西。比如去户外、去咖啡店、见不同的人或者逛逛商场。

2019年我去了沙特的卡拉艾因,巴哈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人也很少。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同了,很多年了。当时城市里什么都没有,你只能找到一些典型的阿拉伯餐厅,食物不错,但不可能每天都去。巴哈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不对劲,很枯燥,每天就是训练、睡觉、训练。利雅得那样的大城市可能会好一些吧。

队友人都很好,他们大部分都结婚了,很多人有小孩,训练一结束他们就开车回家。我觉得巴哈适合有家庭、有孩子的人去住,家人和小孩会让你忙起来,把这种生活里缺失的部分填满。但不适合我,我做不到在这里生活。

我觉得我需要生活在一个有生命力的地方。瑞典的夏天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之一。瑞典的冬天很长,每到夏天他们会花很多时间在室外,太阳出来,每个人都很开心。在中国,人们会因为太热躲避阳光,他们会做些别的事让自己开心起来。

中国年轻人说自己过得很艰难,但是我觉得他们并没有因此懒下来。在中国,每个人都在工作,哪怕只挣一块两块的钱。所有人都努力做事,为了维持生计,或者让自己活得更好。随便环顾下四周,你会看到他们下雨天也会送食物,浑身都湿透了。所有人都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健康的社会,我喜欢这个社会。

假期中的奥格布。照片拍摄于今年二月。

我在国外生活的时间快要和在尼日利亚的时间一样长。游历的国家、遇到的各种性格的人也在塑造我,帮助我理解不同的人、不同的文化,也让我明白,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但我们都可以称为人。换句话说,你要找到理解各种人的不同角度。

比如,其实是很小的事,有时候我去中国的一些城市,人们会拿出手机或者相机拍我。这种事情可以很敏感,人们不喜欢这样,很容易理解。但是我不会为这件事情生气。因为我知道他们只是很少看到黑人。换个角度看,其实也是我的一种特权吧,黑人不常来这个地方,但我去了那里。

当你旅行了很多地方、经历了很多事情,你学会了不止从一个角度看问题,就能对很多事情多些理解,在各种情况下也能冷静很多。

从韩国回来我去了陕西(长安竞技),在那里踢了四个月,一直没有收到钱。我们都听过有关中国球队解散的故事,一切都太相似了,连续5、6个月收不到工资,到处是真真假假的传闻。你会觉得解散早该发生了。

我算比较冷静,一方面是我有一定积蓄,一个赛季没有收入对我来说还好。一方面是,我觉得我们有一个非常优秀的团队。这也是我觉得遗憾的地方,大家都非常痛苦,拿到薪水的日子遥遥无期,所有人还是认真训练、努力表现。不过在好几个月都没有收入的前提下过来训练,还是很难提起精神吧。

欠款现在还是没收到。长安竞技解散之后他们很快又成立了一家俱乐部,很多长安竞技的球员在那里踢球,他们用的也是一个球场,太多东西都一样。我们仍在打官司,他们肯定得给我们钱的,他们的论据毫无道理。

每个俱乐部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后来在石家庄我一直都能按时收到钱。每个城市也不一样,当时在西安,我们去看了很多古代的东西,我现在在深圳,这里的建筑和高楼非常漂亮。石家庄的队友教我喝茶,我后来一直在喝。如果你留神的话,会在每一个城市看到一些你在上个城市里看不到的东西。

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挺好的,我可以训练、保持很好的状态。我们每天只训练两个小时,有时候是双倍训练,但仍然会有很多空闲时间。我会用手机支付,也会打滴滴,可以到处去逛逛,做其他想做的事情。我真没什么可抱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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