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之子--来宪强

十月中旬的固镇,我在这里度过了两天久违的快乐时光。来教练让我想起北野武,外表粗犷,内里藏有无限温柔。带领固镇三中的女足也许是他最后一个完整的执教周期。他和这些孩子正在这里践行这句话:越是憧憬,越要风雨兼程。
说到安徽足球,不得不提及蚌埠,这里出了四个国脚--李毅、张成林、韦世豪、赵鹏。除了赵鹏,另外三个都受到同一个教练的启蒙。他叫“来宪强”,提及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姓名,因为我觉得你应该记住他,不仅是喜欢足球的人,对于那些努力尝试不为某种「别人喜欢的姿态」而活的人,他都是一个榜样。
1. “教父”与“路人”
从合肥过来之后心里有点忐忑,因为去梦园小学(有球员入选过国奥)拜访的时候被拒绝了,理由是教练觉得他们不需要增加关注了。这次蚌埠我要拜访的是在安徽青训领域名气大很多的教父级人物。会被怎样对待我一点底没有。
“您好,我想找一下来教练。”
“找哪个?”
门卫室的阿姨对教练这个词应该很陌生。
“找来教练,您知道他今天在学校吗?”
我重新问完后她还是很疑惑,又一个阿姨走了出来,她看上去了解的多一点,对着同伴说:“不就那个踢球的嘛”
“噢,那你去吧”
“好的,谢谢”
「踢球的」,这是阿姨对来教练的印象,这个印象缺少应有的分量,甚至并不准确。但遗憾的是,这可能也是大多数人会有的印象。无论刚刚结束的世界杯制造了多么巨大的网络流量,足球----这个很多其他国家人民的生活必需品,在我们这里还是少数人的兴趣,而足球领域的工作者,特别是在基层的,也经常不被人理解。
“来来来,进来坐。”推开来教练寝室的门,就受到了热情的招呼。随后和他的交流,出乎意料的合拍。这个寝室,也兼做来教练的办公室,还是孩子们晚上训练完之后的食堂和厨房,功能混杂,人来人往,绝大多数人不会把待在这个空间里的时间称之为生活,他们可能更会觉得这是在“遭罪”。
(男队主要由来教练的学生李明教练带,来教练偶尔监督)
“我是想转行做球探,最近是在安徽省考察,因为听说您的经验非常丰富,所以特地过来想向您请教些问题。”
我说的有点快。
“慢点慢点,什么意思我没听懂,球探是什么意思?”
“星探您知道吧,球探就是发掘一些有足球天赋的孩子。您之前没接触过球探吗?”
“我明白了,不过球探我还没接触过。”
中国的球探非常稀少这点我知道,但是像来教练这样从业将近四十年,取得很多成果的基层教练都没有接触过球探,还是让我有点意外。这可能印证了我之前的一个猜测----直到最近一两年,在这之前中国一直没有专职球探的存在。
“我听说您已经从原单位退休了,怎么又到固镇这边来了呢?”
“我有个朋友在这,我就问他这边有没有踢球的孩子,他说有,我就来了,我闲不下来,心里也有个夙愿,想培养出女足国家队队员。”
“那您是接手了这边的女足队伍?”
“不是。我原来以为这里氛围不错,来了之后发现和预想的还是差的很远,工作还是要重头开始,这些女孩子是我亲手选出来的,现在带了有三年了。”
从刚开始会被家长直接在操场上粗暴的拉走训练中的孩子,到现在拿到安徽省冠军,孩子们的精神意志和足球水平让家长欣喜。这一切靠的就是一个老人和一群孩子,三年如一日的磨练,让许多最初持反对意见的家长开始理解了足球,理解了人生选择的多样性。这样不断提升孩子足球技艺同时改变家长态度的工作,来教练在一直不断重复着。
“以您的经验,应该早就能在更高级别的队伍里任教,不用再在基层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了吧?”
“是有机会,不过我这人性格比较直,之前接触的领导他们不懂足球,瞎指挥,这个我不能接受,所以得罪了一些人,在基层我反而觉得更自在。”
“哎,外行领导内行,这个也是一直以来的问题了,您感觉最近几年足球环境有什么变化吗?”
“政策上还是有很多进步的,不过老百姓对足球的认识还是那个样子,有些年纪轻轻的家长,他们不支持孩子踢球,做出的举动不尊重我们教练,还是有点寒心。”
这些不用来教练强调,绝大多数人都能体会到,封闭的教育环境带来的认知闭塞,让很多家长觉得只有身边人认可的生活才是值得的。只是来教练要直面这种落后的认知,应对和它的冲突。这种矛盾造就了现在这种局面,在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体育项目领域里,持续工作了将近四十年,他成为了极少数人眼中的教父,绝大多数人眼中的路人。而来教练本人对这些外界赋予的身份定位并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是每天下午,到了固定时间,他知道有一群孩子已经陆续到达操场,他每一次,就像第一次一样,踏上操场就心情愉悦起来,那里有心爱的足球和绿茵。
2. 关于武磊的一个事实
“我得和您提前说一下,我现在是刚起步,我希望自己做的事情能带来很多积极的影响,不过目前这个阶段我和您这么聊一次,回去制作的内容放到网上,很可能不会产生什么作用。”
我已经和来教练聊了有一会儿了,兴致都非常高,首先是因为我们有很多共同话题,其次我怕是不是因为来教练对我「替基层教练发声」的这个作用抱有过高期待,所以我先强调了一下自己当前的情况。
“其实到我这来拜访的也有很多人了,专业做媒体的有,但是我了解基层这个情况,几十年了,这种幕后工作不会有多少人关注的,我只是觉得你同样非常喜欢足球,能特地过来我很高兴,把你当朋友一样。”
听到这里我有些感动,这让我想起了冈田武史在一次采访中说到的:日本职业球员都很喜欢踢球,中国很多球员不一样,他们的态度不积极,每次踏上绿茵场时失去了「真好,又可以踢球了」这样的感受。而来教练这份对足球最初的感情能一直保留,并且通过它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让我觉得温暖。
他这么说完,我就放下心继续聊天了。
“我之前在网上搜索您的相关报道时,读到一篇成都商报的采访,提到您也接触过幼年时的武磊,那具体是什么样的经历?”
现在想起来,如果之前不是特地去找武磊的相关资料,我也从没在公开的报道中听说过鼓楼一中心小学,还有武磊的启蒙教练--蔡成玉教练。
“小武磊还来过蚌埠,我带他训练过一段时间。他的基本功是南京的蔡教练辛苦多年一点一滴打下的。认识武磊是因为当年我准备去上海一个俱乐部工作,所以就想着出去转转,找一些好苗子带到上海去。”
“您说的俱乐部是根宝足校吗?”
“不是,那时候好像还没有根宝足校。我去的是另外一家私营俱乐部,当时也是想从青训做起。武磊是我在1999年最后一届贝贝杯上看到的,他那时候非常瘦小,按照当时的主流标准,他是很难被其他教练看中的。我当时就觉得他非常聪明,动作很快,这些特点我很喜欢。我先是把他带到上海练了四个月,因为一些原因我没留在上海,把武磊带到蚌埠一段时间后感觉这里舞台还是太小了,又把他送回了南京。不久他就被我在上海时候认识的一个同事带走了,这次去的就是根宝足校。”
来教练的这番话补充了一个当前中国最佳球员成长历史中遗漏的一些关键细节。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武磊的成长主要就是一个人的功劳----广为人知的徐根宝教练。
在那些足球发达国家,应该没见过一个像徐根宝教练这样带过国家队和顶级联赛冠军队的功勋人物会回去做青训教练,再以一个青训教练的印象持续被人关注着。因为他们的足球产业结构庞大,有序运行。青训作为基础环节,参与机构和人员也数不胜数,这样的环境下,足球永远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基层不缺教练,在基层足球工作的个体也很难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中国不一样,足球结构在这里呈现出一种相反的态势,似乎一直都是铁打的士兵,流水的营盘。我们赞叹徐根宝,正是因为他知道问题在哪儿,在足球灰暗的那个十年里,如果没有徐根宝的坚持,就不会有上港这批夺冠班底,极有可能国足也会失去一些优秀的主力球员。这样个体逆势奋斗的故事,慰藉着很多球迷对大环境失望的心。
在我去年去完南京鼓楼一中心小学之前,我也一度以为这批孩子是徐根宝教练一手从零基础带出来的。而在南京那块球场,我目睹了夜晚寒风中被奔跑和呼喊煮沸的训练气氛,这一幕在固镇同样上演着,加上这一年种种其他经历,我认识到这个现实----在中国,即便是基层足球这个本该参与人数众多的环节里,也只是极少数人在他们坚守的地域上干着没有其他人会做的工作,而根宝教练带出来的孩子,可能每一个背后都对应着一两个特殊的名字,如果没有他们曾经日复一日的培养,或是独具慧眼的发掘,那些孩子就不会有追随热爱展翅高飞的机会。
有一阵我一度觉得鼓楼一中心小学这样的训练强度是不是有点太大了,毕竟在公开的资料里显示,拉玛西亚和阿贾克斯这样的顶级训练营,同年龄段的孩子每周只有5~7小时左右的训练时长,国内成果颇丰的青训机构投入的时间通常是其2倍多。来教练一度向后来留洋的弟子韦世豪讨教葡萄牙的训练经验,韦世豪也表达了训练时间明显短于国内的顾虑,导致他自己经常要单独加练。如果排除「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的阴谋论,通过常识其实也是能给出合理解释的,而这个常识会让很多人有点忧伤----天赋好的人达到同样的高度需要付出的努力永远会比天赋差的人要少。
足球发达国家是在数百万孩子里筛选真正的天之骄子,中国的基层教练则是让数量十分有限的想踢球且家里支持的孩子成为那个不知疲倦的内德维德,如果你还在抱怨有些职业球员的基本功不行,也许真的不是因为他不够努力。基层教练少,踢球孩子少,在这样的生态下,中国每一个基层教练的工作都变得重要很多,我不知道其他现役球员取得成功背后的名字,而在武磊背后,南京的蔡成玉教练,蚌埠的来宪强教练,以及上海的徐根宝教练,他们每一个人的工作都无可替代至关重要。
3. 你是否在抗争
石阿姨是来教练的夫人。第一次见面我以为她只是来教练的某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因为她的气质比周围环境要精致许多。
“您昨天说来教练母亲90年代的退休工资是一个月8000多还是一年8000多?”
第二天在食堂吃饭时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
“一个月,他父亲也差不多,他们都是参加过革命的,后来工作的单位效益也很好”
“当时这个收入真的非常高了……”
“是的,我自己的家境也不错,所以他真不是说没有其他选择才一直干这行,才来这儿的。真的是因为我们家老来喜欢足球。我第一次进那个寝室的时候眼泪就在眼里打转……心里想干嘛要来这遭这个罪。”
“您是不是对足球的兴趣没来教练那么浓?”
“不是没那么浓,是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稍微有点意外,因为我感觉总应该有点兴趣,要不然很难坚持在这里长期居住。没等我说话,石阿姨继续说道。
“来这里刚开始是因为不放心他。后来慢慢感觉这些孩子挺可爱的,有时候帮他们解决一些问题我也挺开心的。”
“那在这里有没有其他兴趣打发时间呢?”
我习惯性地关心别人的生活质量。
“我好像对其他事情都没有什么强烈兴趣,打麻将我也谈不上喜欢,看电视剧有时候追着追着就忘了,出去旅游也不热衷…但是如果能经常像其他退休老伴一样,偶尔打麻将,看电视,出去玩,那倒是比在这里舒服多的生活,我还是只想简简单单的。”
看着这两天她一直为一个外地来学球的孩子学籍迟迟不能转过来而忧心忡忡,我完全理解她说的这番话。
在固镇的两天还有幸参加了在那个寝室食堂里组织的一次简单聚会。有来教练的几位现今也在从事青训教练工作的学生,还有几位孩子的家长,席间他们说起点滴往事,无不流露出对他们夫妇二人的感谢和尊敬,石阿姨谈论起是是非非也让旁人信服。
多年前读到的周濂随笔《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里有这么一段话刻在我脑子里:「有人赞扬G.E.摩尔孩子般的单纯,但是这对于维特根斯坦毫无价值:“我不能理解,除非一个孩子也值得为之得到赞扬。因为你谈的单纯不是一个人为之拼争而来的单纯,而是出自天然的免于诱惑。”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人生的确就是一场彻底的自我清算,一场与自己的本性进行的战斗。」
我觉得“出自天然的免于诱惑”依然值得赞扬,因为它给人希望,我也完全赞同维特根斯坦的人生态度,因为与自我本性的抗争体现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伟大之处。来教练选择了忠于内心后在基层收获的安宁自在,也忍受了「不就那个踢球的嘛」这样的普遍轻视,石阿姨也在自我抗争中支持着自己的丈夫,我猜她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与爱人为伴的日子会让她觉得幸福。
当大多数人都在随波逐流时,挣脱他们的行为标准,与自己的软弱、惰性、虚伪为敌,才有可能收获真正值得的生活。一如来宪强与绿茵为伴的四十年。
关于来教练的部分用这些文字更加详细的介绍了,视频部分记录了与可爱的男队小球员相处的片段,第一次尝试主要用头戴相机拍摄,部分画面抖动幅度较大,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