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穆里尼奥是一个诗人

欧冠小组赛费莱尼绝杀伯尔尼时，他举起10瓶饮料砸向了场边；

红蓝大战的最后时刻，他气势汹汹地冲向切尔西助教马尔科-伊安尼，在一切平息后，又迅速恢复微笑；

迎战已经没有老冤家阿尔塞纳-温格的阿森纳，他在81分钟的时候愤怒地踢向了墙壁，又在82分钟风度翩翩地起身，与身旁的小朋友击掌致歉；

再加上斯坦福桥与新闻发布会上，他不厌其烦所伸出的手指……

这些片段能够勾勒出一个完整的穆里尼奥吗？不，这甚至不能够成万分之一个他。也许在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在一千个球迷眼里，会有逾两千面的穆里尼奥。

喜欢他的人一般叫他若泽，当然，很多翻译里人们喜欢称之为何塞，或者称呼他一个略显霸气的绰号——“狂人”、“特殊的一个”、“魔力鸟”，这多多少少来自经年以前球迷和媒体的赏识。不喜欢他的人，有些会直呼他的姓——穆里尼奥，抑或是给他起一个又一个略带侮辱性的外号，比如最近的也最为刺耳的那一个——鹅。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黑白不是那么分明，但是人们对于若泽-穆里尼奥的好恶，几乎是非一即二的。

欣赏他的人，认为他的出现拯救了足球世界，改变了那条职业教练圈几乎约定俗成的晋升渠道，认为他的足球开天辟地，认为他的人格与成功学不容攻击，而鄙夷他的人，认为他的足球充满了丑陋，他的上位历程也充满了不为人知的黑暗，甚至认为这个自称为“特殊的一个”的男人是毫无疑问的足球公敌。

在今日，在这个名字再次因为被解雇而充斥你的屏幕的时候，下面的这些故事，也许更应该被提起。在这些故事的背后，上帝给我们制造了一个美好的他，一个邪恶的他，一个傲慢的他，一个偏见的他。

和很多与其同代的名帅不同，穆里尼奥的出身并不是成功的职业球员，他在职业联赛里担当过后卫，但也只是在教练的照顾下有过寥寥出场。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坐在替补席上思考人生。在葡萄牙本土的低级别联赛辗转几次之后，识时务的他明白，也许球场中间并不是他的舞台，而那些思考人生的时刻则让他有了从宏观视角审视比赛的机会。

得益于他异于常人的语言天赋，在于博比-罗布森的偶然相遇后，他随之来到了巴塞罗那，成为了这位功勋教练的贴身翻译。尽管在很多年之后，他一直在否定这个身份。在诺坎普球场，他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认识了很多朋友。他曾经为范加尔担任助理，曾经在草坪上与瓜迪奥拉侃侃而谈，也曾经亲眼见证了那个“外星人”罗纳尔多最为风采的年华。

但是，在这里百年豪门里，一个毫无背景与资历的他永远也得不到机会。所以，那时仍热爱巴萨的他开着车，只身回到了葡萄牙，他知道如果想要回来，就必须开疆扩土，技惊世人。那天蓝色的波尔图，就成为了他最好的跳板。他第一次走进人们的视野里，就是在欧冠1/8决赛里，科斯蒂尼亚第90分钟的进球让波尔图手刃曼联挺进8强，而那一刻，穿着西装的穆里尼奥从教练席一路狂奔，与自己的战士们相拥庆祝，狂妄又嚣张。

比赛结束之后，弗格森带着一瓶红酒来到了波尔图的更衣室，那时，还被奎罗斯形容为“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穆里尼奥有些激动地接过老特拉福德的佳酿，一饮而尽。彼时的弗格森还不知道，在他面前的那个张狂先生，在下个赛季，给足了他的好看。

那一年，穆里尼奥创造了史诗般的三冠王奇迹，那一年，他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全世界球迷的眼前。俄罗斯富商阿布拉莫维奇没有任何的迟疑，他把这个跋扈的男人请到了斯坦福桥，替换的人正是之后与穆里尼奥有着奇妙情缘的“补锅匠”拉涅利。

他拿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穿着正装，系着领带，如同他曾经离开巴塞罗那一样，来到了英国伦敦。就在来到切尔西的第一场训练赛上，穆里尼奥对着那些用天价欧元招徕的悍将们训话：“我是欧洲冠军，而你们什么也不是。”这让诸如弗兰克-兰帕德和约翰-特里在内的一众硬汉愕然，这样一个看上去并不高大，几乎没有球员生涯，也只是在葡萄牙联赛混迹三年的男人凭什么在自恃一个如此强大的气场。

而在接下来的新闻发布会上，全世界的媒体才真正领略到了这个男人的狂妄。他说，如果要过快活日子，我就留在波尔图了。那里有漂亮的蓝色宝座、欧洲冠军杯荣誉、上帝，上帝之后，就是我；他说，请别说我傲慢，我是最为特殊的一个。

带这样的直击人心的宣言，穆里尼奥开启了一段如梦似幻的蓝桥时代。他使用着他的足球哲学——严肃的纪律、密集的防守、绝对的服从、超强的意志——来摧毁整个英伦赛场。他的出现给曾经只属于曼联、阿森纳和利物浦的赛场带来了无穷的变数，这支切尔西和曾经的所有的球队都不一样，那种一往无前的气质让敌人未战而胆寒。

穆里尼奥继续着他的狂妄，他在对阵曼联的比赛里提前庆祝比赛的胜利，他在对阵利物浦的比赛里嚣张地挑衅球迷，他在与阿森纳的比赛前和温格喋喋不休，他在欧冠淘汰赛的发布会上怒斥裁判与巴塞罗那有着不正当的勾结……

可偏偏他又不只是狂妄。他会主动伸手与里杰卡尔德和解，也会与弗格森在大战之后把盏言欢，他会在联赛大局已定的时刻特地换上战功累累却低调无闻的马克莱莱来主罚一粒点球，他还将自己获得的奖牌直接扔向看台送给为他歌唱的球迷们……

他整个人充满了一种矛盾又复杂的人格，但是他的足球却始终立足于防守，这是他在切尔西的成功之道，却也是让阿布真正对其失去耐心的原因。俄罗斯老板想要舍甫琴科和美丽的欧冠，而穆里尼奥只是拉着德罗巴、拿着联赛杯的表彰向他致意，这远远不够。

在切尔西的第一个三年，穆里尼奥惨淡下课。

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巴塞罗那刚刚与黑天鹅里杰卡尔德分道扬镳，穆里尼奥希望回到自己梦开始的地方。媒体曾经有过这样的传闻：巴塞罗那高层看中了在英超兴风作浪的穆里尼奥，意欲上门求访，而向来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穆里尼奥则在巴塞罗那俱乐部体育主管贝吉里斯坦登门之前就准备好了一张象征着专业的光盘。在这张光盘里详尽地描述了巴塞罗那当时的优势、短板，制定了引援、清洗，为红蓝军团规划了构建梦三队的蓝图，甚至在助理教练的位置上写下了曾经的知己瓜迪奥拉的名字。

只不过，在克鲁伊夫的建议下，瓜迪奥拉成为了梦三队的缔造者，而穆里尼奥则在盛怒之下远走亚平宁，接过了国际米兰的教鞭，并从此与红蓝二色势不两立。

在国际米兰的日子，穆里尼奥重新成为了王，他全面接管了这支鼎盛的豪门，并再次向着三冠王而冲击。他十分渴望证明自己，他渴望证明自己的正确，也渴望证明巴塞罗那的错误。于是，他和瓜迪奥拉一起，打造了两支风格迥异，却都如同奇迹般的队伍。

在这里，他的执教风格没有改变，他的张狂也没有改变。他依然将自己树立为更衣室的绝对权威，并一次次挑起与他人的战争。安切洛蒂、拉涅利都成为过他心理战的棋子。在对阵桑普多利亚时，他以手铐的手势挑衅意大利足协则让他彻底站在了风口浪尖。这个时候，人们已经明白，这正是穆里尼奥所擅长的“斗争”经理模式，轻蔑敌人——叫嚣对手——吸引仇恨——主动和解，而这一切都为了他的比赛而服务。

在世界足坛上，没有人能够效仿穆里尼奥的方法，在那场让他封神的对阵巴塞罗那的两回合比赛的第二场赛前，在他曾经与瓜迪奥拉共事过的诺坎普球场，他竟然敢在赛前一个人走进舞台的中央，接受全场接近10万人的谩骂与嘘声。

这样的行径，读来就已经让人胆寒。

穆里尼奥带领着国际米兰的老男孩们赢得了一切，这时隔半个世纪的欧冠冠军和前无古人的三冠王伟业正是他留给意大利最好的礼物。如今，谈起那场2-0的比赛，诸多细节人们也许已经无记起，但在赛后，穆里尼奥与马特拉齐在街角相拥而泣的画面，却没有人能够忘记。

在国际米兰的第二年，穆里尼奥功成身退。

站在伯纳乌中央，西装笔挺，双手叉腰，镜头从左至右缓缓切过，他默默地看着被崇敬满溢的伯纳乌，嘴角露出君临天下般的微笑。那个时候的穆里尼奥踌躇满志，狂人再次拒绝了“漂亮的宝座、欧洲冠军杯荣誉”，而是选择接过弗洛伦蒂诺伸出的橄榄枝。

出现在伯纳乌的穆里尼奥，彻彻底底地背叛了巴萨，而他的使命就是掀翻这支被称为史上最强的红蓝色球队。如果我们站在2018年的现在回首，穆里尼奥的确完成了自己的承诺，但这过程却并没有那么完美。你要知道，伯纳乌的球场上永远坐着全世界最为挑剔的球迷，而伯纳乌的更衣室里也永远有着世界上最为大牌的球星们。

2010年仰天大笑出门去的穆里尼奥没有想到，在三年以后，他的头发会花白地如此之快。

穆里尼奥如同枭雄，一个枭雄可能会被打败，但永远不会被打倒。当瓜迪奥拉送给他一个干净利落的5-0作为见面礼时，他没有失去自己的气节，反而是精简了自己的战术体系，为皇马打造了一套完美的反击战术。随后，西甲的天平向着白色倾斜。

他在这里打造了一支闪电般的队伍，并在第二年到达了球队的巅峰。皇家马德里用速度解决了大部分的对手，并在诺坎普凭藉C罗的一剑封喉奠定了阔别已久的西甲冠军。那一刻，穆里尼奥再次成为了神。他打破了西甲尘封的联赛积分纪录，甚至让瓜迪奥拉也离开了巴塞罗那。球队在欧冠里也突破了16强的命运，开始找回昔日银河战舰的风采。

但不幸的是，穆里尼奥在西班牙仍然保持着自己的敌意与愤怒，他控诉欧足联偏袒巴塞罗那，他质疑联合国的公益组织广告，他禁止卡西利亚斯向国家队队友哈维的“示好”行为，他对瓜迪奥拉喊话：“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干净地赢得一场比赛。“

只是在西班牙，穆里尼奥赖以生存的斗争模式已经开始崩塌。此前，他未曾入主过如同皇马一般的超级豪门，在弗洛伦蒂诺的治下，教练的生存空间永远不会大于他所喜爱的球星们。这一点，从博斯克到奎罗斯，从卡马乔到佩莱格里尼都没有躲过。尽管西班牙巨鳄给穆里尼奥足够的权力，但是葡萄牙人那近乎痴狂的斗争状态始终让皇马的球星们无法适应。

于是，在更衣室里，穆里尼奥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权威与地位。当这样一位偏执狂失去了控制力的时候，球队也不再与他相匹配。

在皇家马德里的第三年，穆里尼奥再度离开。

带着彪炳的战功，彼时的世界足坛还对穆里尼奥报以尊敬，阿布也与他冰释前嫌，向他发来了新的邀请。这一次，穆里尼奥不再是10年前的穆里尼奥，而切尔西也不再是10年前的切尔西。在皇马历练三年的葡萄牙人学会了平和，他在镜头前不再嚣张，他开始保持自己的微笑，甚至称呼自己为“幸福的一个“。

那一年，他50岁，已知天命的他选择与这个世界妥协，他放弃自己一贯乖张的人设，开始试着和一个个老对手们和解。

放弃了自己丛林法则的穆里尼奥在斯坦福桥重新开始，他开始试着改变自己的过去的打法，并启用那些他曾经不喜欢的“天才”们。看上去，阿扎尔、法布雷加斯这样的技术球员占据着镁光灯的聚焦点，但其实，他也继续使用着那些曾视他为父亲的德罗巴、特里等元老。显然，穆里尼奥仍然无法于过去的自己割席断交。

在浑浑噩噩的第三年，蓝桥祸起萧墙，穆里尼奥再度下课。

此时此刻，穆里尼奥也许已经明白，自我的妥协怎能能换回世界的原谅呢？于是，踏上了梦剧场的他，一袭红衣，再度凛冽。一场0-4的惨败让他与切尔西的感情变得微妙，而那三根伸出的手指则让他把红与蓝的对立彻底撕碎。

三年来，没有人理解穆里尼奥的恼怒，他本以为自己是受人尊敬的历史最佳主帅，却没想到要接受死忠球迷无休止的谩骂；他本以为自己在曼联做的依然不错，却仍然要接受全媒体的嘲笑；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第二个弗格森，却没想到自己最后成为了上赛季人人喊走的温格。

于是，三年过后，穆里尼奥的传说再度陨落。

我们试着从心灵深处窥探这神奇的葡萄牙人——

穆里尼奥始终遵循一个伟大的原则，那就是在敌人冷静时愤怒，在敌人愤怒时冷静。所以，他会在赛前煽动所有的敌意，却在赛后第一时间伸出友谊的双手。这样的技俩不仅仅里杰卡尔德曾经中招，就连安切洛蒂、拉涅利、希洪竞技的普雷西亚多也不能幸免。

穆里尼奥是感性且冲动的，但他同时又兼具着足球世界里所不具有的智慧，在意大利时的一次采访中，他曾举获诺贝尔的哲学家让-保罗-萨特所著名著《恶心》中的片段来羞辱对手，他还时常会说出几句充满哲理的句子，是他将“摆大巴“这样的天才形容转化为足球术语，他甚至精通媒体的传播哲学。

穆里尼奥是卑劣的，他会在教练席的混战时将手插向时任巴萨助教比拉诺瓦的眼睛，他会毫无教养地冲着裁判大放厥词，他曾经在停车场堵着特谢拉责骂，他会在失败时批评自己的球员，会在比赛前挪揄自己的对手，更会在比赛后冲着欧足联喋喋不休。

穆里尼奥又是伟大的，他一生漂泊葡萄牙、英格兰、意大利、西班牙四大联赛，揽获了无数冠军与荣耀，也正是他开创了教练成为绝对明星的先河，一个人在全球吸引了无数的球迷。他让无数球星死心塌地为其卖命，甚至让埃托奥心甘情愿充当后卫。他有着极强的人格魅力，也有着自己的行为准则。

穆里尼奥是小器的，他会在0-2不敌巴萨之后，连续问出六个为什么（为什么是奥夫雷博？为什么是布萨卡？为什么是斯塔克？为什么是德布里克？为什么每次半决赛都发生同样的事？为什么？）；他会在新闻发布会上，列出一张裁判13次误判的清单；他会在别人向他发出质疑时，反复告诉记者，他拿过3次英超冠军。

穆里尼奥又是温柔的，在金球典礼上，他会为斯内德那句“对我来说，穆里尼奥就是世界最佳，我就是要当着全世界的面这么说”而流泪；在马德里，他会为了他的战士们的点球大战而惊世一跪；在西班牙国家德比前，他会为一个41岁的普普通通的墨西哥地铁清洁工的梦想而感动，并最终让他成为了皇马的行李官；在曼彻斯特，他为了一场惨痛的失利，向着老特拉福德看台双手合十，俯首抱歉。

在曾经的采访里，穆里尼奥说过他的愿望，他希望成为弗格森那样的教父，他希望“到了60岁，在同一个联赛执教20年，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也会拥有话语权，让人心生敬畏”。但是，今日傍晚的一则通告，却结束了他的愿望。

也许穆里尼奥没有错，错的是他仍然活在自己的过去。他就像一个诗人，在满街“千种风情，白衣卿相”的时候，他仍“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在已经唱尽宋词元曲的时候，他还要拿捏着自己的五言绝句；在家国安定，需选贤举能，讲信修睦的时候，他还要决绝地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其实，穆里尼奥是一个诗人，他豪放，不羁，从春秋吟到了战国。只是，在这治世，已不能容念这宁我负天下人，休天下人负我的枭雄。

在穆里尼奥的自诉里，他曾经告诉过人们这样一个故事：“九岁还是十岁那年，我父亲在圣诞节被炒鱿鱼了。他是球队主教练，但球队的战绩不佳，他在12月22号还是23号那天还输了场比赛。圣诞节当天，我们一家子还在吃午饭呢，家里的电话响起，他被解雇了。”

也许，穆里尼奥在他每一个“三年”里所做的一切，都能在这一段话中找到答案。